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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难过。”女人说着, 递过一束花,“这是我家里自己培育的, 到了这边以后, 大家的居住面积都拥挤了不少, 我们也没办法,好不容易才留下一个小花圃, 能培养的种类太少, 配色难免单调,请您别嫌弃。”
林静姝是散步途中被她拦住的, 虽然不耐烦, 还是道了谢, 客客气气地接过花。
这是一束名叫“蔚蓝之海”的玫瑰,花心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越往外越浅,一层一层地展开, 最外层花瓣的底部是湛蓝的, 往上则渐渐褪色, 有一圈接近白的镶边,那种白非常微妙,不是纯白,冷冷的、蒙蒙的,像天光渺茫时遥远的地平线。深色花心处则闪烁着细碎的银色小亮点,像星空, 花瓣那多种层次的蓝,则恰好是行星沃托上一天之内天空的颜色——“星星”分布越美丽、蓝的层次越多、“地平线”越清晰,花的品相也就越好。
“蔚蓝之海”是联盟中央转移到天使城要塞之后流行起来的,因为天使城要塞毕竟是人造的,照明用的是人造能量塔,呼吸的是人工大气,天空没有那种自然的瑰丽变化。而且天使城小而精致,面积不够广阔,在“日初”和“日落”时分一般是不会出现地平线的。
于是“地平线”成了天使城上最勾人伤心的一个意象,“蔚蓝之海”里寄托着难以排遣的忧郁,像那些描写国破家亡的古诗词一样迷失又高雅。
林静姝扫了一眼这束所谓“自家培育”的花,这是一束难得的极品,浓郁厚重的玫瑰香扑面而来,近距离看,几乎会让人有种眩晕感——很能值点钱,不多,也就能换一架中型机甲而已。
“要不是因为兵荒马乱,孩子大可以体外培育,有伊甸园的看护,绝对出不了错……这真是太遗憾、太让人震惊了。而您才刚一出院,又要替管委会奔走,人都憔悴了不少,真让人难过。”这女人可能是某位高官的夫人,长着一张让人记不住的标致面孔,一张嘴就能听出浓厚的“沃托”腔——轻声细语、感情丰沛。
林静姝耐心地对她这番废话表示了感谢,仍然没想起她是谁。
女人一唱三叹地独自哀悼了片刻,眼泪流了半瓶,终于说到了主题:“夫人,我们什么时候能重回伊甸园?”
沃托大撤离前,议会秘书长格登遇刺,林静姝的孩子成了格登唯一的骨血,身价立刻不一般了起来,秘书长那位在管委会里担任七董事之一的祖父亲自拍板,让她跟着他老人家乘坐第一批去往天使城的机甲离开,享受管委会董事的护卫规格。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格登家可能是兴风作浪太久,突然就跟被厄运盯上了一样。
老董事本来有两个儿子、三个成年的孙子孙女,为了规避风险,本该分批走,可是当时海盗来得太快,沃托运力又有限,第三批转移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这些人全都不肯多留一分钟,于是不听劝告,全家老小乘坐同一批机甲奔赴天使城,途中恰好遭到了海盗袭击,把他们一窝端了。
老董事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而格登家族作为伊甸园管委会的元老,必定会有个席位,旁支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嗅到味,全都一拥而上,老董事别无选择,只好临时把林静姝这个花瓶似的孙媳妇推到前台,做自己的代言人。
林静姝就此登上政治舞台,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个“花瓶”形的“传声筒”居然干得像模像样,在管委会里长袖善舞,以外人不了解的特殊魅力和手段扎下了根,又因为形象良好,现在几乎成了管委会的对外发言人。
就在一个礼拜前,林女士不顾自己的身体,坚持离开天使城要塞去探访伊甸园试验基地,不料途中遭到伏击,九死一生才在护卫队殊死保卫下逃出来,却“不幸”失去了那个珍贵的遗腹子——在这个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体外孕育婴儿的年代,一位高贵的夫人居然因为战争而被迫亲自怀孕,还遭遇到了远古时代才会发生的悲剧,天使城要塞里吃闲饭的权贵家属们听说,集体为她流了一个礼拜的眼泪,据说还有人正在积极奔走,想把二七六年的自由贡献奖颁给她。
林静姝说:“您知道,现在八大星系像是被海盗打碎的盘子,我们短时间内恢复通讯网不现实,伊甸园也缺少硬件支撑,不过管委会现在正在积极想其他办法,我们的试验基地已经有了好几个提案,能否请大家再忍耐一段时间?”
女人急切地上前一步:“这件事我知道,我是说……管委会有没有考虑过局部伊甸园?没有恢复通讯的地方先不要管他们,我们用天使城要塞的内网做一个小范围的伊甸园,不行吗?”
林静姝垂下眼,故作为难地沉吟着,其实心里很想一枪打爆这个蠢货的头——那样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归于极乐了。
然而脸上的笑容依然甜蜜得像要开新闻发布会,林静姝用清风似的声音说:“可是伊甸园最重要的数据库现在无法恢复呀。”
女人忙说:“没关系,恢复基础功能就可以,自从离开伊甸园,我已经遭遇了一辈子的焦虑和抑郁,没有伊甸园,我根本不会摆弄那些老得快掉渣的机器人,生活也一团糟……他们还要限制情绪稳定药剂的发售!”
情绪稳定相关药物简直供不应求,没有伊甸园,很容易造成滥用,被联盟中央下令监管了,现在在天使城要塞,只有通过特殊渠道才拿得到。
林静姝立刻知道这束名贵的“蔚蓝之海”是要买什么了,她凑近哭哭啼啼的女人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打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与对方对接,扫了一个特殊的印章。
林静姝:“稳定药剂用起来要适量啊。”
“好的夫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太感谢您了。”
打发了千恩万谢的官太太,林静姝礼数周到,在原地一直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的护卫隔着一段距离缀着她,只有一个护卫长有资格紧跟在她身边,护卫长耳语似的对林静姝说:“前一阵子听说您流产的事,老头子居然清醒了。”
林静姝一撩眼皮:“是吗,几分钟?”
“大约二十分钟,我们被迫给他注射了强力镇定剂。”护卫长用含糊得让人听不清的声音飞快地说,“第一次他孙子死是‘可怕的巧合’,第二次他死全家是‘悲惨的意外’,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回他再反应不过来,真是白在管委会混这么多年了。不是我说,您这回太明显了,干嘛呢?一个孩子而已,就算生出来,还能对您有什么威胁吗?”
林静姝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护卫长莫名打了个寒战。
“婴儿,是个在母体里就和母亲争夺营养、你死我活的小东西,特别是那些不受期待的婴儿,那是理智上你绝不会喜欢的东西,但当你在激素作用下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它蛊惑,产生自己爱它的错觉,这样,它就可以狡猾地争取到照料,等长大再和你秋后算账。”林静姝嗤笑一声,“哺乳动物的母子关系,呵。老头子现在才明白吗?早就晚了,他还看不清形势吗?那我看差不多就安排他痴呆吧,省得每天还得假装去看他。”
林静姝一边说,一边踩着软底的皮鞋沿步行街慢慢走,天使城要塞俨然是个小沃托,美轮美奂,街道分层次,人和车互不影响,有车经过的时候,车灯会从上空封闭的行车道上打出来,精巧地通过特殊的成像装置,在地面上散步的人们就会看见半空中时而飘过巨大的幻影,被设计成传说中鲲鹏之类的神兽,伴着音乐喷泉的吟唱,或飞或游,再一头扎进层次分明的空中森林里,人走在其中,就像漫步仙境。
音乐喷泉在中央广场,六米来高的水晶女神像影影绰绰地站在水雾里,身上的薄纱长裙分毫毕现,她一手提着裙摆,仰头望着天空,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即将飞走的天鹅,被喷泉里的水气沾染,泪眼盈盈的。
单看这里,谁能想到联盟正陷在全面战争的水深火热里?
突然,街边响起警笛,护卫们迅速上前,把林静姝团团围在中间。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步行街另一头冲过来,这个人衣着体面、相貌堂堂,眼睛却是赤红的,癫痫似的浑身发着抖,嘴里含混地大叫:“让开!让开!”
所有人的个人终端上闪烁起红灯,下一刻,地面平整的石板突然升起一块,正好把男人绊倒,他摔出了一米来远,紧接着,一圈荷枪实弹的安保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他。
男人拼命挣扎,以头抢地,脑壳居然把一掌来厚的石板撞出了一个坑。
安保机器人熟练地用电击手铐将他击晕,封住嘴,憨态可掬地冲周围散步的居民们鞠躬致歉,说“感谢大家配合,造成不便非常抱歉”之类的套路话,然后将那男人死狗一样地拖走了。
“没什么,”护卫长冲身后的护卫队一摆手,“一个吸毒的人而已。”
这是一种新型毒品,全名很长,叫“植入型人体及脑电波生物芯片”,人们都简称它为“鸦片”。
安保部门没查出这东西是从哪流入的,只能把屎盆子一概扣在星际海盗头上。它们最开始以“增强体质,缓解伊甸园缺失带来的人体紊乱”为噱头进入市场,人们发现,植入这种生物芯片后,不单让人感觉良好,身体还会一夜之间具备“超人的素质”,而且能在一定条件下控制人的意识和周围机器,是个简化版的伊甸园。
于是“鸦片”一夜之间风靡联盟,直到当局紧急叫停,公开宣布鸦片芯片有成瘾性,长期植入会让人难以自拔,失去理智,并把它纳入了治安条理里明令禁止的“毒品”范畴。
林静姝几不可闻地问:“鸦片在联盟禁令后怎么样了?”
“根本无法遏制,没有伊甸园的日子太苦了,您看,连天使城里都有不顾体面的人,可想下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护卫长在她耳边说,“联盟一直在想办法屏蔽植入芯片对电子设备的入侵,所以植入的芯片每个月也都要更换,因为禁令,我们又趁机涨了价,这个月在七大星系的销售额不降反升。”
林静姝:“第八星系呢?”
“这……第八星系都是穷鬼和空脑症……”
林静姝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问:“所以就可以随意失控吗?”
护卫长立刻低头:“是,已经按您的吩咐开始试点了,但是……”
林静姝脸上看不出喜怒,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玫瑰的香气,随手把这束珍贵的“蔚蓝之海”递给护卫长:“去看你女儿的时候,拿给她玩吧。我很喜欢她,将来会是个小美人,和花很配。”
护卫长把头埋得更深,接花的手有些发抖,识相地把“但是”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蔚蓝之海,”林静姝笑起来,唇红齿白,竟有一点天真无邪的气质,“真是个好名字。”
第八星系的星际航道上正在上演一场围猎似的小战役。
一支没经过申请的“商船”登陆第八星系,在排查过程中,发现这些“商船”竟然是机甲伪装的。
“台词是什么来着?什么我开的山我栽的树……哎哎哎,”图兰在通讯频道里大呼小叫地说,“嚯!TOC-R型太空导弹,肥羊!不许给我打坏了!都他妈控制火力!昨天团战输了裸奔的呢?快点上,拿不下他们精神网,你们今天还裸奔!”
“团战”是白银要塞内部特训精神力的方式,因为自卫队的加入,被图兰重新纳入了日常训练——地面训练场模拟机甲精神网环境,每个团队四个人,各守一张精神网,互相配合着争夺对方的。在模拟精神网上被强行弹出去的最多会吐一场,不会被伤成植物人。于是丧心病狂的图兰卫队长为了督促大家拼尽全力,发明了“裸奔”的惩罚。
这种猥琐的低级趣味被林将军撞见一次,把图兰叫来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并剪了她头上的两根“触须”。卫队长忍辱负重,只好被迫将裸奔条件放宽——男的可以随身携带一条三角裤,女的能戴三点式比基尼,但是得唱歌。
众人一听都疯了,为了不在众目睽睽之下瑟瑟发抖地唱歌,跟杀红了眼似的围了上去。
伪装成商队的机甲小队完全懵了——不知道素来“三不管”的第八星系什么时候居然有了巡逻队,会对过往商船做安检了,要知道战前他们的正规航道和走私航道都傻傻分不清楚!
而这鬼地方的巡逻队竟不是草台班子,人不多,但机动性极强,像一波呼啸而过的食人鱼,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的精神网卸了!
“卫队长,”最早夺下对方精神网的士兵在通讯频道里沉声说,“他们的货有问题。”
两个小时后,巡逻队押送着俘虏穿过跃迁点,降落到启明星基地,早收到消息的林静恒在站台上等着。图兰快速走向他,难得严肃地敬了个礼,从兜里掏出一个用证物袋包裹严实的小芯片:“将军,你看,又是这种东西。”
这正是当年自由军团利用毒巢在八星系内试验过的那种生物芯片,大致功能没变,经过了简单的升级。
“三天,这已经是我们截下的第四批了。”图兰说,“这些人装备、配置都是标准化的,应该是有组织的,我们现在对所有商道和传统的走私航道都加强了排查。”
林静恒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俘虏们,走上被俘机甲,见一个个巨大的芯片盒里叠得都是整整齐齐的生物芯片,给人一种工业化的整肃和精良感,丝毫没有自由军团那种乱七八糟的风格。
“从哪个方向来的?”
图兰沉声说:“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