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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托。
伍尔夫听完王艾伦的长篇大论, 先是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随后巴把脸转向了山谷的方向,半天没吭声, 他一双眼皮老出了四道褶, 没力气睁开似的半垂着, 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可是王艾伦一声没吭,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一个, 就只是在旁边安静地等待。
秘书长本来就是个有耐心的人, 这几年来,更是越发深沉不急躁了, 听命执行, 适时搭话, 伍尔夫让他说,他就有理有据地说,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伍尔夫有任何一个神态或者动作让他闭嘴, 他就坚决闭嘴——非但闭嘴, 连眼和神也一起闭上,就像他从来没有好奇心,也没有表达欲,只是个和人长得很像的人工智能。
假如伍尔夫真就这样中途睡着了,王艾伦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替他拉下半山小亭里的保护罩、盖好被子、调好温度湿度,把元帅府里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后走开, 就好像他只是来打壶酱油报个道,温良恭俭、谨小慎微,丝毫也不在意自己的“真知灼见”被怠慢。
很多自以为聪明的庸人,想要克制自己的表现欲尚且不易,何况是王艾伦这样一个充满野心的人呢?然而他滴水不漏地做到了。
伍尔夫大概“断篇”了有五分钟,才忽然开口,他说:“别再打第八星系的主意。”
王艾伦的眼神轻轻地闪动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元帅,联盟大一统、人类无国界,已经三百年,他们突然自称独立,恐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伍尔夫打断他,“你想说,第八星系的这帮叛军,现在有可能已经得到了完整的女娲技术,他们能自由穿梭虫洞,但我们这方面的理论还是空白,单方面地打通了往来通道,所以有恃无恐,敢公然叛出联盟,变成了玫瑰之心的不定时炸弹。”
王艾伦一抿嘴:“我是有这方面的担心。”
“艾伦,我们好不容易才铲除掉这层有毒的土壤,拨乱反正,重新栽下树苗,那就要好好养大它,而不是整天惦记着要砍邻居的树,第八星系不独立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拿他们当过自己人啊。”伍尔夫低声说,“人类无国界,人类社会就很容易失去层次感,发展停滞,陷入某种社会性的‘幽闭恐惧症’,不见得是好事……这是林静恒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你现在还要我教吗?一个虎视眈眈的邻居,对刚从战后复苏的联盟未必是坏事,我们现阶段最大的敌人,是自由军团的这个新型星际恐怖主义。”
王艾伦听他又提起林静恒,心里就不太舒服,也觉得伍尔夫可怜,再怎么杀伐决断的厉害人,原来一旦老了,也得受生理因素影响,身体的气血不足,这人就容易变得黏黏糊糊,这会准是又念起那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情了。
这些人的“旧情”,就跟蟑螂一样,好不容易狠心除它个干干净净,过一阵子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王艾伦想:“没完了。”
但他并不跟伍尔夫顶嘴,觑着伍尔夫的神色,他以退为进,感慨说:“是啊,静恒……静恒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我再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和他一样,能永远创造奇迹,时隔十六年,他居然还能重新收拢白银十卫,假如他是战友,简直让人听见这个名字就能松口气。而且他居然在玫瑰之心就这么走了,有情有义,我这一阵子也一直在反思,元帅,当年第七星系撤退的时候,是不是做得太绝了,如果他还在联盟,还能为我们所用……”
伍尔夫轻轻地呵出了口气:“他那不叫‘有情有义’,艾伦,他或许有情义,但最多就一盎司、一口而已,怎么会被你看见?他只不过是向局势低头而已。”
“十六年前那个局势,如果林静恒不是被困第八星系、消息不够灵通,如果白银十卫不是太恪守他们的自由宣言、被堵在路上,如果林静恒早看见了禁果的名单,那他当时一定会出手,让我们这些人身败名裂,让联盟死个彻底。民众仰慕一个强有力的军事首领,中央军于情于理会追随他,反乌会内部本来就是分裂的,霍普也未必愿意做他的敌人,光荣团虽说占领了第一星系,也是被困在了第一星系,解决他们不是难事——就连林静姝,也很可能会因为他而转入地下活动,避免与他正面冲突。那个瞬间,人类未来的命运,是拴在林静恒手指尖上的,我们在和天争命,不想全盘皆输,就必须忍痛除掉他。”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联盟与中央军携手固若金汤,战争也结束了,林静姝只是个丧心病狂的反社会犯罪分子,他能挽狂澜的机会过去了,只能默认这个结果。”王艾伦把头低得更谦卑,“还是您了解他。”
“我再告诉你,林静恒既然在玫瑰之心保持沉默,他就会在他有生之年也保持沉默,至少一代人、两百年之内,第八星系与联盟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友邻。大航海时代预言说,五年一个小变革,十年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革,第八星系可以变革,那么只要土壤合适,联盟为什么不可以?大家相安无事,互为威胁、也互为退路,这样不好吗?”伍尔夫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再次流露出慑人的光,一点也不像三百二十多岁高龄的模样,而且思路非常清晰,完全听不出方才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糊涂劲儿,“艾伦,人可以有野心,但不能太膨胀,要知道克制啊!”
王艾伦诚恳地称是,但背在身后的手指却缓缓收紧,攥紧了拳头。
伍尔夫按着拐杖站起来,王艾伦连忙上前来扶。
这时,伍尔夫鼻翼一动,喃喃地说:“黑郁金香的味道……我的‘夜皇后’开了?”
王艾伦的眼轮匝肌轻轻地收缩了一下,很快恢复原状,面不改色地说:“啊,有吗?”
“是夜皇后开了,夜皇后开花,就该到他的忌日了。”伍尔夫说,“碑林修好了吗?我要去看看他,明天就去。”
“林帅?”王艾伦故作莫名其妙地问,“元帅,林帅的忌日不是光荣军团还没有交回沃托之前的事吗?我们今年的小仪式是在天使城要塞里进行的,您都忘了啊?”
伍尔夫眼睛里慑人的光重新浑浊黯淡,茫然地看了王艾伦一眼,好一会,才似乎吃力地回忆起来:“唔……对,天使城要塞……是有这么回事……奇怪,我怎么说着说着又糊涂了呢?”
王艾伦好像毫无心计地笑了起来:“您啊,日理万机,每天考虑的事太多,想问题都是从整个星际社会出发的,这些小事都是我的本职工作,您都记得清,我不是要失业了吗?来,注意脚底下,慢点。”
元帅府里的灯光缓缓调黯,只有路灯和外围装饰性的灯光还亮着,王艾伦孝子贤孙一样照顾着伍尔夫睡下,自行离开,此时已经接近午夜了——王艾伦以前住在伍尔夫家里,以便随叫随到。
但联盟中央重新夺回沃托之后,王艾伦就不再是伍尔夫的私人秘书了,时任联盟议会的大秘书长。以前这个位置一直由伊甸园管委会把持,上一任秘书长还是格登家的人,娶了沃托第一美人,就算军委那些眼高于顶的上将们见了,也都得礼让三分。他却在繁忙的公务中,依然没忘了老元帅,隔三差五往元帅府跑,偶尔军委有些没眼色的蠢货还把他当那个小秘书,他也浑不在意,得了志也不忘本。
王艾伦定下行车路线,车子自动开到空中车道上,匀速平稳地往回走,一个声音在他个人终端上响起,带着不自然的机械沙哑声,又是个变声器:“‘老狮王’怎么说?”
“‘老狮王’的獠牙摇摇欲坠,我看他都撕不动生肉了,还能怎么说?”王艾伦冷冷地一笑,“他想姑息枕边的这条蛇,假装他们不存在。又要玩‘友好邻邦’游戏,就好像当年下令斩草除根的不是他一样。”
“一点都不意外,”那个变声器里的声音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是土埋到头顶的人了,别急,艾伦——友好邻邦就友好邻邦,‘友好邻邦’迟早有正常邦交,如果没有,我们就制造一个给他,独立星系不可能永远是个无缝的蛋。”
王艾伦脸上阴霾一闪而过。
这时,变声器里的人又问:“怎么样,我的‘夜皇后’,他还喜欢吗?”
王艾伦脸色一缓:“啊,那确实是个小奇迹……你怎么搞出来的?”
变声器里的人笑了一下,这声音很刺耳,沙哑而机械,根本听不出男女,可这人一笑,又有种掩盖不住的缱绻尾音,卷卷曲曲地撩人耳朵:“术业有专攻,你们大人物啊,每天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导弹、机甲之类冷冰冰的东西,从来不关心里面的人,好像太空战争里个人素质无足轻重似的。我呢,没有本事和你们军委直属的军工产业竞争,想要点武器防身也只能靠买,我只是比较喜欢搞一点小玩意。不过话说回来,在你们实现战争自动化之前,机甲什么的,不也是要由人来指挥吗?那我们就合作愉快了,王秘书长。”
王艾伦的嘴角轻轻一动,“秘书长”三个字打动了他,在只有自己的车里,他在终于不加掩饰地露出了自己狰狞的贪婪。
塞尔维亚星被星际海盗绑架后,它和周围几个小行星、附近的人造空间站里,秘密鸦片芯片的使用人数却居然开始缓缓上升。
以前,鸦片被认为是伊甸园的非法代替品,加上联盟的宣传,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是毒品,不敢碰。可是小行星被绑架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就有自由军团的海盗,而且这些注射过芯片的人,往往是平时看起来精力最旺盛、最自律、情绪最稳定的“精英”。
这和通常印象里的“吸毒人员”完全不一样。
当时,自由军团海盗们的炮火都在大气层外,刚开始逃到外太空的星舰被打下来不少,但地面上很多人其实没什么感觉,“绑架”他们的海盗当时只是控制了小行星上的行政和军事机构,对地面上的普通民众挺好的,还挨家挨户上门致歉,留下了点小礼物,很多人都是稀里糊涂地得知自己被绑架,然后稀里糊涂地跟着跑上星舰,又稀里糊涂地因为白银十卫搅局而被放走。
一个说法悄然以塞尔维亚星为中心,扩散开,说自由军团被打成“海盗”,实际是联盟的阴谋,“鸦片”也并不是毒品,而是一种伊甸园的升级版,能促进人类进化,是政府不允许无法控制的进化人产生,才这样蒙蔽民众。
“主人您看。”一个研究员模样的白大褂打开一张巨大的星际缩略图给林静姝看,上面所有人类活动区都被标上了颜色,由白到粉红、正红、深红、红棕等等,逐渐加深,最后靠近黑色,颜色越深,代表鸦片普及率越高,“少量白色区域是一代芯片的普及率3%以下的地方,暂时需要蛰伏和期冀,玫红色区域则是普及率超过8%,会在当地形成一定氛围,8%是个很神奇的数字,我们发现,一旦超过这个阈值,芯片的普及速度会有一个飞跃式的提升。红棕色是普及率超过30%的地方,超过30%,往往意味着我们已经实际控制了这块地方,而黑色区域,则是该地区有二代或以上的芯片人,这片区域里的人们自愿加入到了我们自由理想国的秩序里,能更换永久芯片,是我们的公民——这是理想状态,目前这种进入理想状态的区域都在比较边缘的地带,我认为我们未来一段时间的重点,可以不用急着扩展黑色区域,将重点集中在玫红色及以上区域中,让尽可能多的地方染上红棕色,这样一方面更安全,另一方面,也能带来更多的经济效益。”
林静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落到了一片纯白的区域——独立第八星系。
“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做人不能永远藏头露尾吗?”
“混账,你非来我这找死吗!”
那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林静姝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收紧,指甲嵌进了肉里。
纯白的第八星系,启明星上星光如幕。
陆总长现在很想在大门上挂个牌子,写上“不接客”三个大字。
陆必行是个很典型的外向型人格——外向与内向的区别,其实不在于言谈举止是否活泼,也不在于是否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而是这个人汲取精神能量的方式是向外还是向内。
他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始终对外界一切充满好奇,乐于和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交流,即便是他最痛苦、最疯狂的十六年里,被迫变得内敛而克制,他汲取能量的方式也仍然是外向的——比如让他承担责任,带着大家一起做事,比让他深夜里一个人孤独地胡思乱想会好很多。
但是再怎么外向的人,耳边也不能一刻不得清闲。
自从白银十卫集体来围观了一会林将军神秘的家,陆必行就没捞着和林静恒独处的机会——第一天晚上,由于林静恒的放任,这帮狐獴将军们都high挺了,家里还没那么多客房,湛卢只好弄来一打睡袋,把他们一个一个裹成了热狗,方眼一看,家里就跟面包房展示架一样,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只好暂时作罢。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帮,第二天,图兰又单独来了。
十六年前,那电梯里的麻醉剂是图兰和陆必行心里的一根刺,这么多年一直如鲠在喉地卡在那,再回头百感交集,林静恒亲自陪着他俩喝完了半打烈酒,图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憋了这么多年,不吐不快,那根刺拔出来的时候沾满了心头血,一碰就让人痛不欲生——幸亏还有林静恒这颗活着的止疼药无言地陪着。
然而刺不在了,伤口总有一天会止血,也总有一天会愈合。
白银十卫是林静恒的手足,在他们面前承认关系,对于陆必行来说,是件高兴事,而图兰主动来找他解心结,这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结果第三天,特意赶回启明星的黄静姝又伙同她几个同学跑来了。
第四天,哈登博士单独拜访,老博士对女娲计划慎之又慎,因此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地兜圈子,活生生地把陆必行都给聊困了。
第五天,托马斯杨带着整个白银第三卫,不请自来地找跟工程师001交流星辰大海。
第六天……
十天以后,陆必行终于疯了。
那天正好是周末前一宿,林静恒和往常一样按时回家,就接到陆必行的留言,说他在银河城市中心某个宾馆接待外派外星的几个政府工作人员。林静恒“啧”了一声,总长干什么工作是不需要跟他汇报的,某个人欲盖弥彰地把地址说得这么详细,分明是让他去接的意思。
于是林静恒很快到了指定地点,有个服务机器人告诉他,接待酒宴已经结束了,陆总长有点喝多了,在楼上开了个房间休息。
他刚到房间,手一放在门上,门就自动开了——陆必行锁上的房门,永远给他留着特殊权限。
但门廊里的声控灯却没亮,林静恒一边适应着黑暗环境,一边开口问:“醒着呢吗?要不要回家再……”
他话没说完,突然听见风声,林静恒猛地往后一退,身后的电子门却自动合上了,下一刻,他被人一把按在了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