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启明制造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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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怀棠的眼里浮出茫然。

陈子轻满心的气愤都被宗怀棠的反应给撞歪了。怎么回事,宗怀棠的反应不像是装的,但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工作。

厂长又不是某些高度机密的职分,需要对家人隐瞒不公开。

陈子轻懵了,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宗怀棠也没开口,所以他们就站在院子里的洋槐树下,成簇的花枝有的垂在他们头顶,有的垂在他们耳边。

蜜蜂才不管他们,惬意地采着花蜜。

陈子轻突然看见一条绿色的虫子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虫身软软肉肉的,连着一条长长的丝。

就在他跟宗怀棠中间来回晃荡,像吊死鬼。

风一大点,虫子一晃就晃到了他的鼻子前面,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拍。

那虫子被他拍到了宗怀棠的白衬衣上面。

陈子轻紧促的思绪被这么一搞,松散了不少,他给宗怀棠把虫子扒拉掉,手指蹭蹭那处,看有没有沾到黏液。

“轻轻!”

汤小光骑着自行车从路对面穿过来,他那车是29寸的,比较大只,跟他的身高体型不相配,骑的时候屁股都没在坐垫上,半站着骑的,身子大幅度地左右摇车往前冲刺。

像追风的少年,双手松开车龙头向两边打开,就会飞走。

自行车的车轮压过一地的“吊死鬼”,把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推挤到陈子轻的脸上和呼吸里。汤小光酷酷地用脚刹车,甩了把刘海,抖了抖绒面衬衣。

陈子轻注意到了他肩上缝的肩章。

“精神吧,帅吧。”汤小光趴在车龙头上面,得瑟地拽着一边的肩章给陈子轻瞧,“我自己缝的。”

陈子轻真情实意地夸赞道:“精神,帅。”

汤小光的裤子是萝卜样式,上面宽得要命,下面窄得要命,裤腿收紧束着脚踝,拽拽的。

不知道他是上哪儿来的,弄了这么一身打扮。

“轻轻,我回来的路上听说昨天车间一孙子把你鼻子打出血了,还让你破相了。”汤小光瞅陈子轻脸上的划伤,“也还好诶。”

陈子轻心说,昨晚让宗怀棠擦了八百遍的药,不好才怪。

“左耳也包扎了。”汤小光推测着说,“帕子是怀棠哥的,你耳朵受伤的时候他在场。”

陈子轻“嗯”了一声:“刚好在。”

汤小光没问细节,他嘟囔:“怎么这伤那伤的,你对象不得心疼死。”

陈子轻偷撇疑似灵魂出窍的对象,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这是联谊会之后的首次碰面,他都忘了,汤小光当时知道他有对象那又蹦又跳的样子。

陈子轻惦记着宗怀棠他爹相关,静不下来心跟汤小光闲聊:“汤小光,我跟宗技术要办事情,我们回头再说吧。”

汤小光吃惊地捂住嘴眨眨眼,放下手说:“哇,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可俗了,你叫着我就还挺喜欢的。”他跟个小女生似的拨了拨车铃铛,在清脆的叮铃铃声里懂事地说,“那你先忙,忙完了记得找我。”

说着,眼神示意陈子轻看他车前的篓子:“全是好吃的,都可以分你一半。”

陈子轻暗自探究汤小光的神态,他想到了马强强。

这两人其实是有相似点的,都很鲜活。

陈子轻问道:“小马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哪知汤小光说:“知道了呀。”

没有要展开的迹象,知道了,就这样了,没有了。

陈子轻感觉有点古怪,以汤小光的性情,会为马强强的遭遇抱打不平的。

要不要把马强强的真实情况透露出来?

没啥用。

只有像他这种密切关注那起陈旧事故的人,才能体会到幕布正在揭开的心情。

陈子轻等汤小光跟别的同志打完了招呼,才问:“你最近怎么总是请假?”

汤小光撅嘴:“厂里有意见了吗?我是见习生,不算正式职工,可以的吧,我的时间是自由的,按照规则来说。”

陈子轻笑:“我只是以朋友的名义问问。”

“啊,朋友啊。”汤小光的眼里流出惊喜的光芒,他脸上的害羞刚要起舞就拢起了翅膀,有点儿郁闷,“还不是好朋友啊。”

下一刻就满血复活:“是这样的啦,我家给我安排了几场相亲,我就故意穿得上半身正经下半身堕落,我把女同志都吓跑了。”

陈子轻错愕道:“你不是才大学毕业吗,就开始相亲了?”

汤小光唉声叹气地耸耸肩:“长辈希望先定下来,成家立业可以齐步走。”

接着就捎上陈子轻旁边的那位:“怀棠哥是过来人,有经验,很懂的,是吧怀棠哥。”

那位低着头,一语不发。

从汤小光骑车过来的时候就是这副姿态了,到现在都没变过。

汤小光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把放在陈子轻身上的注意力分给了他一点:“怀棠哥,你有心事啊?”

依旧没有回应。

汤小光把自行车一撑,他两手插兜,迈着拽成二五八万的步伐走到陈子轻身边,悄声问:“你室友怎么了?”

陈子轻含糊地说:“想心思吧。”

“什么心思想这么久,想这么深。”汤小光暗戳戳地打压跟身边人越来越亲近的宗技术,“我看八成是耍大爷脾气了故意不理我,当我是在放屁。你是不知道,原先我跟他一个宿舍,他跟个祖宗一样,超难伺候。”

“人是会变的,宗技术以前可能是有让人生气的地方,现在好多了。”陈子轻帮他对象说话,“像宿舍里的卫生,都是他做的,水也是他打的。”

汤小光:“……”

他倒抽一口气,警惕地提醒:“怀棠哥在107可是连地都不扫的人,变化这么大怕不是要翻天,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子轻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行吧行吧,是我不光正了。”汤小光一声招呼不打就伸手去扯陈子轻脖子里的绳子,拿出玉佛瞧瞧,“颜色淡了,就没用了。”

不由分说地在车篓的包里巴拉巴拉,扒出一块玉佛说:“你换这个戴吧。”

陈子轻没阻止,就让汤小光给他换了玉佛。

汤小光白皙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脸,他笑眯眯地说:“轻轻,佛会保佑你的。”

陈子轻也笑了一下,汤小光到底是不是五几年的大学生鬼魂呢……

汤小光夸张地后退着挪动小碎步:“你看我的眼神让我心里毛毛的。”

陈子轻心情复杂难明地叹口气,摸摸他的头发:“我真的要跟宗技术办事去了,你回宿舍吧。”

“好嘛。”汤小光挥挥手,他岔开站到自行车里面,抓着车龙头把屁股往坐垫上靠,脚够到踏板,摇晃着把车掉头,红着脸瞪看呆的陈子轻。

“轻轻,你别看我!我骑的好烂!”

陈子轻抽抽嘴,不看了。

汤小光站起来疯狂踩脚踏板,头跟肩膀撞掉了一些槐花枝,带走了两条吊死鬼,都在他背上趴着吐丝。

陈子轻怕汤小光受惊摔车就没喊他,目送他一路向前,就像他刚刚开始起飞的人生。

应该是那样的,优秀聪慧的人才,乐观灿烂的性格。

陈子轻大概是为了标注任务延续原主的轨迹沾染上了那么点对诗歌的感情,这个时候就有股子冲动想朗读一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也不知道应不应景。

陈子轻默读完了,整了整心绪,对要把地面看穿个窟窿的男人说:“宗怀棠,你都想这么久了,还没有想好吗?”

宗怀棠一副失去了感知能力的模样。

陈子轻看看四周,考虑到在外面就没拉他的手,拉袖子也不合适,就推着他去了一个稍微能避着点人的地方。

“你这样都把我整不会了。”陈子轻扯着头发碎碎叨叨,“本来我是要质问你的,我在路上爆发了很多情绪,我想着你拿我当傻子,我自己是个笑话,我们谈的哪门子的对象,如果你拿不出正规的理由说服我,那我们的关系就黄了。”

宗怀棠终于开了口,他眉头打结,迷茫让疑惑取代:“你从哪听来的?”

“李科长那儿。”

陈子轻坦白:“昨晚我招出来小马的鬼魂,他说的你也有听到吧。”

“没有,我没站在镜子前面,听不清。”

陈子轻简短地重复了一次:“今天我就去医院找李科长打听,问到了这件事。”

“你信李科长的鬼话,纯粹是在忽悠你。”宗怀棠捏陈子轻的脸颊肉,“我爹怎么可能是以前那化工厂的厂长,他不是,没当过。”

陈子轻眼睫上抬,就要仰面看他,他说:“我知道你吃饱了撑的,为了不让其他同志受伤,为了所谓的大善大德,费心费力地想要送走在事故中丧命的工人,一直在神经兮兮的叫鬼,一直在调查。”

宗怀棠弯腰亲他两下:“我如果知道关键线索,怎么会不告诉你。”

陈子轻:“可是……”

话才开个头,又听宗怀棠说:“你又不是外人。”

陈子轻犹如醍醐灌顶,宗怀棠确实没有欺骗他的理由。

因为这种捂得了一时,捂不了一世,识破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而且一旦被他发现了,那他们的走向必定是一拍两散。

宗怀棠抓着他的手在空白承诺书上按下手印,把他视作开船的人,威胁他说只要他敢弃船跑路,就变成鬼吓死他。

直变弯,对待感情十分严肃板正,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陈子轻想到这,心里头就对李科长透露的这一信息产生了怀疑,那股子上蹿下跳的激愤早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捋过来了,知道自己误会我了?”宗怀棠冷哼。

陈子轻把捏着他脸的手拨下来,牵着。

“向师傅这就想哄好我?”宗怀棠举了举被他牵着的手,“我要是个暴脾气,一听你那审犯人的口气当场就炸,那现在我们嘴巴皮都吵翻了。”

陈子轻羞愧难当:“是我不够严谨。”

“光嘴上说不够,要进行深刻的反省,总结,以及道歉信一份。”宗怀棠低头去亲他。

陈子轻吻着他身上的味道,和他呼吸相融,就在他朝着自己亲上来的时候,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那你爹是做什么的?”

宗怀棠猝然就停下了吮吻的动作,他僵着脖子,微含着陈子轻的下唇,缓慢地撩起眼帘,跟陈子轻你看我,我看你。

陈子轻见他这样,心跳瞬间就乱了节拍。

宗怀棠半天都没动静。

陈子轻在等。

过了很久,宗怀棠才阖起眼,若无其事地含紧他的下唇吻上去,在唇齿相依的间隙里吐出一句:“反正我爹没做过厂长。”

幼稚的,执拗的,自我的一句话。

陈子轻没有说出来,宗怀棠本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他如同静止了一般,不知怎么就难受得面部扭曲了起来。

“宗怀棠,你哪里疼?”陈子轻的脖子里埋进来一个脑袋,比他高很多的人完全靠了上来,他后退点撞上树干。

“头。”宗怀棠的鼻尖抵着他温热的皮肉,气息粗乱地说,“头疼。”

陈子轻又一次被宗怀棠的突发状况打乱了节奏,跟着他走了,任务都退出主舞台了。

“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头疼啊?”

“不知道。”

“是一阵一阵的疼,还是一直疼,是针扎的疼,还是大铁锤捶的疼。”

“大铁锤捶了,神仙都难活。”

“……那你就是针扎的疼是吧,我背你去医院?”

“不要,丢人。”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你起来点,我好到前面背你,宗怀棠,你不会是在我脖子里哭了吧?”

“嗯……”

宗怀棠的白衬衣湿透了,大滴大滴的汗从他头发丝里掉出来,他疼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

陈子轻吓到了,他顾不上分神留意会不会有人路过,抱着宗怀棠慢慢坐到了地上。

两人亡命鸳鸯一样抱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都下山了,宗怀棠搂着陈子轻从昏睡中醒来。

陈子轻拍拍他的后背:“头还疼吗?”

“不疼了。”宗怀棠的嗓音里透着虚弱的嘶哑,“你是不是问我什么了?”

陈子轻张了张嘴:“我是想问你……”

宗怀棠把靠着他的身子坐正,偏头看着他,眼睛里泛着血丝。

陈子轻斟酌片刻,笑着说:“我碰到你的时候,你在公路边走路,当时我就想问你,你是要出门吗?”

宗怀棠这会儿才想起来正事,他抓着陈子轻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汗湿的发丝跟衣裤衬得他有几分疲惫:“我哥醒了,我打算过去一趟,明天再说吧,先不去了。”

陈子轻的表情立马就变了:“什么明天再说,那可是你哥,你现在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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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陈子轻只顾着见到宗林喻,他唯一的印象就是点了两排蜡烛的房间,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

这次他留意了,那里四面环林,几间房围着个院子,没有人烟,格外幽静。

除了宗林喻睡的那间,剩下的都关着门。

院子里有一棵洋槐树。

树皮开裂,巨大的树冠遮下一大片阴影,成串的槐花耷拉下来形成了云帘子,很老很老的树了,跟它相比,厂里的所有洋槐树都显得年轻甚至稚嫩。

一缕烟草味将陈子轻吸引了过去,他见宗怀棠坐在树下的小木桌边吸烟,就说:“你不进房间啊?”

“这儿的风景是有多好,迷住了你的眼睛,让你都没注意到我进去过了。”宗怀棠单手撑着头,懒懒散散地含着一口烟雾,让风叼走。

“你已经进去过了?”陈子轻愕然,“怎么不叫我,待会你还进去吗?”

宗怀棠的手指插进潮湿的鬓发里:“我先抽根烟。”

陈子轻说:“那你抽吧,我进去看一下厂长。”

宗怀棠斜眼:“突然就迫不及待了,急不可耐了,心急如焚了?”

“厂长的身体健康关系到厂里的发展,我急是正常的吧,况且我也是为了你。”陈子轻正色,“你哥好起来了,你全家都能轻松,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总是一人分饰两角,会很累。”

宗怀棠好整以暇道:“那向师傅真是用心良苦,爱惨我了。”

陈子轻脸上一红:“反正你别多想,我以前是对厂长有仰慕的心思,现在不了,我对他只有下层对上层的关心,没有其他想法。”

宗怀棠牵着唇笑:“向师傅搁这立誓呢,别站那么远,到我跟前来立。”

陈子轻恼怒地瞪过去,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急眼了。”宗怀棠从喉咙滚出点笑意,“去吧。”他摘下手表丢在桌上,“五分钟后你不出来,我进去打你屁股,当着你那位厂长的面打。”

陈子轻目瞪口呆:“厂长也是你哥,你要当着你哥的面打你对象屁股?你疯啦?”

宗怀棠嘴边的烟抖动着掉到腿上,他及时捡起来,才阻止西裤烫个洞。

操。

胡言乱语了。

宗怀棠用手臂挡脸,夹着烟的那只手摆了摆:“快去快回。”

“那你还打我屁股吗?”

宗怀棠拿以桥正里开手臂怒吼:“你就不能在五分钟内出来,是有多少话要说?从开天辟地起的头?”

陈子轻无语了会就跑去见宗林喻。他好看看,宗林喻究竟是不是另一个宗怀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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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蜡烛都没点,床顶也没挂八卦图,房里依旧无比阴冷。

宗林喻没有躺在床上,他坐起来了,后背靠在床后的雕花木板上面,那张和宗怀棠完美复制的脸比墙上刷的水泥还要白。

气色很不好,全身上下没什么活人的气息。

陈子轻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厂长。”

宗林喻的棉被盖在腹部,双手放在被子上,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甲没有长乱,很短很平整,一看就是常修剪。

从这点来看,他生了怪病后,家里并没有冷落他。

陈子轻盯着那双手,第一次来没发现,现在才惊觉,宗林喻的手都跟宗怀棠的一样,指骨,关节,甲床……

要不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都想看一下宗林喻的掌心,看看有没有茧子,有几个,什么样的。

一道目光落到了陈子轻的身上,没有恶意,没有冰冷,是温和的。他淡定地迎了上去。

原主每逢大会都跟宗林喻打招呼,发言踊跃准备充分,宗林喻在礼堂给他发过两次奖。

在原主心里,厂长清楚他是一个集体荣誉感非常强,对自身要求极高的同志,是工人们的学习对象。

他们私下里并没有多少接触。

陈子轻被宗林喻无声凝视着,有种宗林喻知道他不是向宁的错觉,并且对他是有好感的。

因为他感知到了宗林喻释放出来的信息,允许他接近。

陈子轻心里的杂念在狂野生长,要把他包住缠紧,截断他的呼吸,让他活活闷死。

“厂长,我是小向,我来看你了。”陈子轻在杂念成网前说。

宗林喻昂首:“小向,我听我弟说了,你是他对象。”

同样的人,气质截然不同,当哥哥的是山峰,弟弟是湖泊,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显示出来。

陈子轻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指尖,宗怀棠不声不响地进来一趟,就为了摊牌?他点点头:“是的,我跟宗技术确实正在处着。”

宗林喻用的是询问工作要事一般的口吻:“两个男同志,两个同性,前面没有路。”

这里仿佛不是休息的房间,而是办公室,会议室。

厂长喘息虚弱,言语有力到能轻易直击人的心脏:“想好要怎么走了?”

陈子轻的大脑飞速运转:“鲁迅先生在他的作品《故乡》里讲,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宗林喻收回目光:“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死寂。

陈子轻主动打破凝结的空气:“厂长,你的身体怎么样?”

“你出去吧,跟我弟好好处。”宗林喻没有唠家常的意思,“他认真了,就会认真一辈子。”

陈子轻下意识就往后接了一句:“我知道。”

宗林喻蓦然问:“你真的知道?”

陈子轻一时语塞,偏偏宗怀棠又将目光放了过来,过于犀利能让一切无处遁形,他本能地躲闪。

宗林喻淡声笃定:“你不知道。”

陈子轻有种置身刀光剑影命悬一线的恐惧,他干涩又坚定地说:“我会知道的!”

“好。”宗林喻似是笑了一下,“好。”

陈子轻知道这关过了,他偷偷把手心里的汗擦在裤子上面,发现自己的腿在打摆子就赶紧调整站姿,顺带着放松一下肌肉。

房里再次被死寂笼罩住了。

陈子轻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走。

宗林喻闭着眼:“还有事?”

陈子轻组织好了语言往外倒:“厂长,我想跟你说我最近知道的事,我们启明制造厂的原身是化工厂,那厂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很严重的事故。”

宗林喻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动了动,暴露了他的内心。

陈子轻犹豫着问:“化工厂的厂长,是你爹吗?”

宗林喻开口给的不是正面或侧面的回答,而是一句别的,他道:“你问过我弟了,他说不是。”

陈子轻没有否认。

“他没有欺骗你。”宗林喻语出惊人,“他失忆了。”

陈子轻一下愣住。

失忆?这个可能压根就不在他的设想范围里面。

“当年我跟我弟在厂外目睹了事故的惨烈,他的左腿就是在那里受的伤,之后他发了一场高烧忘了这件事,什么都不知道。”宗林喻闷咳了几声,唇色染了层极淡的红,“你跟他提了,就相当于打开了开关。”

陈子轻抿嘴,所以宗怀棠头疼,是被他的问题刺激到了吗?

“我不提,他也会知道的。”陈子轻说,“那些鬼魂一直都在厂里。”

宗林喻的语气里没有起伏:“是吗?”

“是的,我没见到的有一群,见到的有几个。”陈子轻概括了自己经历的一切。

宗林喻闻言,说:“你对这件事似乎出奇的关注。”

陈子轻立即大声表态:“我心系同志们的安危,厂里的安宁!”

宗林喻的眼眸半睁半闭,很难让人确定他的目光停在哪里,他静了片刻才说:“脖子上带着辟邪的玉佛和鬼共事,辛苦你了。”

陈子轻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外面的玉佛塞进去:“不幸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怎么会不辛苦,你不必逞强。”宗林喻似是不适,呼吸声更弱了,“待会你出去把我弟弟叫进来,我会挑拣着告诉他一些在他承受能力以内的事,真正让他失忆的原因还请向同志保密。”

陈子轻不琢磨都觉得古怪不合理,如果不想宗怀棠知道,不跟他说不就好了,那才是最安全的吧,说了却又希望他守口如瓶。

他心里不管怎么想,嘴上都只有承诺:“可以,我不会说出来的。”

陈子轻观察着宗林喻的状态,绷着神经末梢进入了正题:“厂长,当年李科长向你爹汇报过厂里电路老化的事,你有印象吗?”

“有点印象。”

宗林喻的声音像要融进雾里,不细听是捉不到的,“我爹不要的文件都让我们兄弟俩折纸飞机,其中有一张好像就是那封信,我弟弟读过。”

陈子轻屏息听,还是不够清楚,他忍不住离床近点,再近点,直接站到了床边。

然后就闻到了一种……久病之人才有的气味。

容不得陈子轻多想,宗怀棠的话语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轻而易举就扯跑了他的注意力。

“死了很多人。”宗林喻说。

陈子轻问道:“你爹他……”

宗林喻明白陈子轻的意思,摇头道:“那晚不在厂里,他是后来病逝的。”

“我爹对没有重视那封申报感到很愧疚,久而久之就聚成了心结,这也是他病逝的主要原因。”宗林喻淡淡地说,“我长大以后回到改头换面的制造厂做了厂长,为的是想补偿当年那批职工家属。”

陈子轻一边迅速把收获的情报往脑子里抓塞,一边问:“事故的导火索,有没有可能是人为的?”

宗林喻沉默了。

陈子轻把他的沉默当成了不确定,心跳顿时加快起来:“如果是人为的话,厂长你觉得有是谁干的?”

“我任职厂长期间调查过,当年在事故发生前,厂里有一群工人组织抗议,因为福利被降低的事情,他们为了既能给厂领导压力,又不影响自己的补贴跟饭碗就制造不大不小的乱子,经常在晚上破坏宿舍电线,导致断电。”

宗林喻的面上彻底被死灰覆盖:“电路本就老化了,一些电线被反复拉扯,后果不堪设想,或许就引发了悲剧。”

陈子轻感觉自己已经见到出口了:“抗议的是哪些人?”

“那时的领头人之一,”宗林喻思索了一会,说,“是一个姓孙的。”

陈子轻的音量失控,近似是吼出来的:“孙二,孙成志?“

比起陈子轻的情绪激动,宗林喻始终是一条平线,他沉吟:“好像是。”

陈子轻急促地咽了几次口水,这么说任务的答案不止一个,有孙成志,还有别的人,不行,脑子有点乱,他要冷静点才能梳理清晰思路。

“对了,厂长,你爹手上有没有当年的事故名单?”陈子轻想起来一个差点被他漏掉的东西。

宗林喻摇头:“遗物里没有。”

陈子轻心里跟坐过山车似的,此时此刻就从最上面冲到了最下面,他还在收拢神智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

“不过我前不久查到李科长那边有一份名单,还没来得及去找。”

陈子轻急切到做出小学生发言的动作,高举起了一只手:“那我去找吧!”

宗林喻没有动静。

他的头歪倒在里面,对着陈子轻的是一截惨白惨白的脖子,肉眼难以发现他的脉搏在跳动。

陈子轻小声喊:“厂长?”

男人还是那副样子,无声无息地歪坐在床头,像是已经死了。

死了很久了……

陈子轻脸色剧变,怎么感觉刚刚的一番交流,只是他的幻觉?他内心挣扎着,小心翼翼地碰被子上的手。

就在陈子轻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男人把头转向了他这边,深不见底的眼看着他。

“砰砰”

“砰砰砰”

拍门声突如其来,惊得陈子轻整个人一抖,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出房间。

迎面是和里面一模一样的人脸,他又差点背过气去。

宗怀棠捞住后仰的陈子轻:“这么急急慌慌的,到时间了也不自觉点。”

陈子轻强自镇定:“你哥让你进去,有话要跟你说。”

“不是都说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非要赶着这次说,不能下次?”宗怀棠摸了下他的脸,“在这等我。”

陈子轻看着宗怀棠踏进房间,在就要在他面前带上,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袖子。

宗怀棠拍拍袖子上的手:“松了,我去去就回。”

怎么变得这么黏人了,一个老爷们,不像话。

宗怀棠正想严肃教训一下,向师傅就来了一句:“我是想让你把烟跟火柴给我。”

“……”

宗怀棠把那两样一个一个扔他怀里,臭着脸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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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槐花纷纷飘落,陈子轻一根烟才抽了一半,宗怀棠就回来了,看样子宗林喻的确是挑拣着说的。

宗怀棠没有把他哥说的内容详细转给陈子轻,只说:“抱歉啊,向师傅,误打误撞就骗了你。”

“妈的。”

他低骂,不知道是骂自己窝囊,还是骂命运开玩笑:“我想躲掉,就忘了。”

陈子轻吐了口烟,安慰道:“那就别逼着自己去想了。”

“谁会在明知前面有一箩筐玻璃渣的情况下,还要一头栽进去扎个半死。”宗怀棠拿走烟,抽他抽剩下的,“我哥需要静养,下半年能回到岗位上就不错了,在他回去前还得我顶着,哎,向师傅,我们回厂里吧。”

说着就去摸他的脸。

陈子轻被摸得有点痒:“回就回了,你别摸我脸上的伤。”

“一点划伤而已,你从早到晚的又是摸又是检查,之前我手上烫了那么大个水泡也没见你当回事。”他撇嘴。

宗怀棠看他像看智障:“那时候我又不稀罕你。”

陈子轻噎着了。

耳朵上的帕子被解开了,露出结痂的咬伤,宗怀棠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抚摸。

陈子轻扭头跟他面对面,顺着他的眉眼看了他很长时间,垂头看他的左腿:“宗怀棠,你哥说李科长手里有一份关于那起事故的名单,你帮我去找到吧。”

宗怀棠眼神凌厉:“我不帮,就去找钟明?”

陈子轻发白的嘴唇咧开,露出小虎牙:“你会帮我的,你答应了帮我查线索。”

“是是是,宗技术永远说话算数。”宗怀棠烦躁地吸着烟,“这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尽早完了拉倒。”

“快了吧。”

陈子轻想着两个马强强跟宗家双胞胎,两边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双胞胎都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从小孩长到三十出头,年龄上没有漏洞,宗林喻还提供了不少线索给他,逻辑上都是说得通的,但是……

各种复制让他没办法放下疑心。

尤其是马强强的一死一“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感受,他往里套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宗林喻又没有人气,处处透着诡异。

陈子轻被拉着走出院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度并没有阻止他的思维,他让宗怀棠去拿死亡名单,为的是让宗怀棠面对自身的死亡,接受残酷的现实。

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劝宗怀棠,想象不出来。

当然,如果是他猜错了,那最好。

陈子轻坐上了汽车,这回是后座,他照常跟司机打了招呼,之后就安静地看着沿途景色,宗怀棠不方便牵他的手,就把皮鞋挨着他的黄球鞋。

小马走了,孙二走了,那工人没走,可能还有很多都没有走。

这走不走的,是根据有没有遗愿来区分的吗?

陈子轻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厂里,他催宗怀棠趁李科长住院的好机会去找名单,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发呆。

钟明过来了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发现。

“向宁,误伤你的同志已经挨了处分。”钟明说,“写在车间板报上了。”

陈子轻晃着神,要是真的有名单,真的记录了所有死了的职工,那不就是说,宗怀棠不止会看到自身,还会看到他在上面?

怎么把这个环节给忘了……

钟明发现椅子上的人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重重抹了把脸,转身走了。

暂时不想回宿舍,就沿途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哪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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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在路上走着,下班的他正准备回宿舍,这时他在前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穿着工作服,戴着蓝色布帽的钟主任。

小李心中一喜,他计划着在正式向钟主任拜师前,尽量跟对方打好关系。

这不,机会就来了!

小李想上去跟钟主任打个招呼。

钟主任走得并不快,看着他的背影,小李连忙加快步伐往上跟,可跟了一会,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追不上钟主任。

看着前方的背影,小李一咬牙,撒腿向前奔跑起来,他越跑越快,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可直到他精疲力竭,抬头看去——

钟主任的背影还是在他前面,以跟开始同样的距离,正常地在前面走着。

小李的心中腾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身上的热汗转眼间就冷却了下去,他打了个抖,怎么好像不管他走得有多快,钟主任都会在他前面,永远跟他保持着一样的距离。

“什么情况?”

小李无奈地看着钟主任的背影,心里头有一万个不解,他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

夕阳的光线逐渐黯淡,暮色降临,道路边的路灯如眨动的人眼,逐个亮起。

小李本来就打算赶回宿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呢,这会儿既然追不上钟主任了,他就开始转身往回走。

晚风肆无忌惮地吹着树梢,小李脚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走了很长一段路,已经能够看见前方的宿舍楼了。

这时,他发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那里走着。

这个人影显然也是厂里的工人,小李赶紧加快步伐,他想要追上去一起走,可他很快就震惊地发现,无论他走得有多快,怎么都追赶不上。

“瞪瞪……”

小李不信邪地向前小跑着,无论如何就是追不上那个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前面恰巧有一盏路灯,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照在前面那人的身上。

这次小李终于看清了,那人身穿工作服,头上还戴着一顶蓝色的布帽。

“钟……钟主任!”小李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眼前的一幕竟然和之前一模一样!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距离,同样正常的走着,这让小李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换了个方向走,钟主任依旧在他前面,看似两步就能追上,却始终难以触及。

“踏!”

就在小李满是震惊和疑惑的时候,前面的钟主任忽然停了下来,他双臂低垂地站在那里,静止住了一样。

“钟……”

小李试探着想叫对方名字,然后他就惊悚地看见,静止站立的钟主任正在缓缓转头。

似乎想要看向这里。

这不由让小李心里一颤,紧跟着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详感,仿佛只要让现在的钟主任看见自己,就一定会有难以想象的恐怖事情发生。

小李不敢再停留,他一眼就看见了旁边的岔路,如同看见生路一般,拼命转身逃离了。

虽然他的身后传来阵阵刺骨的阴风,但他却根本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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