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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之后的一个下午,曹秘书来庄园给老板送文件,他照例在楼下等,不多看,不乱走。
一般公务老板底下的团队可以搞定,牵扯过大的决策才要他过目。
曹秘书耐心地观赏一副壁画,画中细节他早已掌握,因为他次次都在这个方位,利用它打发时间。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眼观鼻鼻观心。
老板带着浓重到令人压抑的沉闷气息往他这边走来,他恭敬地伸出双手去接签过字的文件。
他每次来,老板都是西装革履一丝不乱,领带袖扣佩戴整齐,和过去无异。
大抵是不想让老板娘忧心。
离开庄园,曹秘书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总部常有人说他多受老板器重,只有他被允许进庄园。
这份殊荣,他还真不是很想要,太考验承受能力。
除了文件,就是药品,补品,药方,他就没送过其他东西。
哪天老板让他给老板娘带一份甜点,那就好了。
曹秘书坐上车,他把公文包放在副驾上面,稍作平复才启动车子返程。
花团锦簇的庄园在他的后视镜里逐渐变小,变模糊,他捕捉到什么,猛然停车,欲要倒车往后去点确认一番,想想还是算了。
庄园二楼的阳台有个人,是老板娘。
能出来晒太阳了,不知道是要好了,还是更不好了。
曹秘书其实知道答案。
因为老板的西装身前有一块污迹,那么明显,他都没有清理,说明没时间没心思没精力。
多半是老板娘的呕吐物。
曹秘书想开个音乐听一听,看能不能把从庄园沾染的沉沉死气驱散掉,他还没实际操作,手机上就来了个电话。
是他这个位置的前任打的,不算新鲜事,那位最近频频打,频繁到什么程度呢,他以前的恋人有患得患失有幻想症,总觉得他要出轨,一天恨不得打八百个电话。
那位呼叫他的频率,快赶上他的前恋人了。
曹秘书将车停靠在路边,接起已经响第二次的电话,那头还没问,他就主动说:“没有见到。”
周秘书挂了。
曹秘书推了推眼镜,他哪可能见得到老板娘。
在他的印象里,老板娘还是美艳不可方物的样子,爱笑,没有距离感,柔软又有韧劲地叫他曹秘书,身上很香,是那种老板准他人站在一边闻的香味。
不准他人闻的,他就不清楚了。
关于老板娘的病容,费莱尔都没见过。
庄园里
陈子轻在阳台调高的摇椅里躺着,他的脸白到近乎透明,浑身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这个色度。
柏为鹤给他剪手指甲。
陈子轻感觉自己等不到天气变暖,但他等到了,现在气温就在上升,好像一天一个样。他舔舔嘴上的药汁:“我昨晚梦到以前了。”
柏为鹤挑眉:“初见的时候?”
陈子轻神秘兮兮:“我不是止婚宴那会儿,我指的是更早。”
“会所。”
陈子轻惊愕不已:“你注意到我了啊?”
当时柏为鹤就扫了他一眼。
柏为鹤放下指甲剪,握住太太的指尖摩挲:“大厅上下那么多人,只有你盯着我左耳的助听器。”
陈子轻撇嘴:“那倒是。”
他的视线落在柏为鹤深刻的眉骨上面,突发好奇:“你昨晚有没有做什么梦?”
柏为鹤沉吟一瞬:“好像没做梦。”
陈子轻动了动被摩挲的手,柏为鹤的眼下没有青影,睡觉质量似乎不受他的病情影响。
“你陪我进去睡会儿吧。”陈子轻忍不住地困顿疲乏。
柏为鹤拢了拢他身上的毯子,将他从摇椅上抱起来,抱进卧室。
抱一次,轻一次。
陈子轻躺到床上,意识很快就好似分裂成了雪花点,他迷迷糊糊地说:“刚刚是曹秘书吧,怎么又没有上来……”
柏为鹤吻他眉心:“下次。”
身边人已经陷入沉睡,柏为鹤却不行,他只能借助药物。
一产生抗药性就必须更换,他必须确保能顺利进入睡眠状态,这样次日才能有个好状态,不让太太担忧不安。
柏为鹤咀嚼着口中的药片,太阳穴躁动地乱跳,前几天才换的药,又没用了。他把药瓶扔进抽屉上锁,侧身去抱太太。
不曾想,他的太太这次对他用了点小心机,根本没有睡过去,睫毛还在轻轻地抖着。
太太已经发现他在吃药了,却没有醒来跟他对质,没有让他难堪。
那他便装作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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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秘书忙到很晚下班回公寓,下午给他打电话的那位又找他。
某个偏远的分部还真是清闲,这么有时间。
周秘书明知故问:“才下班啊?”
曹秘书倒了杯水喝下去,不答反问道:“我不是说了没见到吗?”
“哦哟,我们曹秘书好大的官威。”周秘书文质彬彬道,“跟我说话都冲成这样,我不走,你能坐上我那位置?柏总一秘的位置带来的影响力是我多年起来辛辛苦苦攒的,你倒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点都不感恩,我今天只给你打了两个电话,你就不耐烦了。”
曹秘书:“……”
“抱歉,周秘书,是我语气中了,我熬了半个通宵,脾气难免急躁,望理解。”
“那曹秘书也理解理解我。”周秘书远在鸟不拉屎的小国,住着空荡荡的大别墅逗猫,“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受,曹秘书能懂吗?”
曹秘书:“懂。周秘书心系老板娘的病况。”
周秘书叹息:“老板娘跟老板是绑一块儿的,让月老的红线绑死了。”
曹秘书坐到客厅的按摩椅上,让酸痛紧绷的肩周舒缓些。周秘书从总部的一秘变成了一个分部的总经理,那总部是他去了以后才开始捯饬整理的,可想而知他的工作量有多大,所以他表面升职,实则降职。
以曹秘书对老板的了解,他爱才重才,遣走得力干将八成不是公事。
电话是猫叫声,曹秘书慎重地提议:“不如你先回来,找个合适的机会去庄园看看。”
“我被发配边疆了。”周秘书说笑,“老板不发话,我可不敢回,我私自回去这叫忤逆谋反。”
曹秘书心想,老板娘怕是活不过这个春天,时间不多了,周秘书在那之前不可能等得到老板的诏书。
哪知道,周秘书回来了。
因为老板娘在一次胃口不错的进食以后,感叹了一句,好久没见周秘书了。
周秘书落地机场,费莱尔来接他,二人一道前往庄园。
“我饭都没吃。”周秘书风尘仆仆。
“就跟谁吃了一样。”费莱尔开着车,“一顿不吃又饿不死。”
“那不止一顿。”周秘书轻啧,“昨儿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近乡情怯啊。”
费莱尔懒得理会。
“车里怎么没有你甜心的味道。”周秘书拨了拨头发,“又偏光你的钱跑了?我说,你是不是要去庙里烧香……”
费莱尔云淡风轻:“我准备结婚了。”
周秘书讶异:“没想到你也会有被套牢的一天,看来是遇到真爱了。”
转而就严肃地问道:“时间定了吗,不是最近吧,最近不合适,这个月下个月都不合适。”
费莱尔扯唇一笑:“我又不需要守丧。”
周秘书皱眉,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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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庄园,曹秘书也在,他们三人都见到了老板娘。
曹秘书不知道周费两人的想法,反正老板娘的情况比他预料得要轻,跟他们聊天期间的精气神很不错。
老板始终坐在一旁,不打断不阻止,凝望老板娘的目光令人动容。
曹秘书很多年以后回想老板娘没呼吸那晚,仍然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让自己勉强平静,并且难以和别人倾诉,他描述不出来。
那个晚上的一切可以用山河倾斜鬼斧神工来诠释。
端午节,他们几个来陪老板跟老板娘吃饭,老板娘摸着老板领带夹的手垂了下去。
老板神态不变地放下碗勺,他打电话叫来隔壁楼里的一队医护人员,那群医学界的领军人物再三检查老板娘的身体,确定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偌大的餐厅瞬间变成一个狭小的罐子,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对方脸上眼里的表情,空间太逼仄,他们呼吸得越大声,呼吸得越快,窒息缺氧的感觉就越重。
“柏总,节哀。”
曹秘书不记得当时是谁先开的头,后来大家都说这句话,都在重复。
除此以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老板垂眸站立片刻,他拢住老板娘的手,将那枚还带着体温的领带夹拿出来,别在自己的领带上面,若无其事地开口:“都出去。”
于是所有人快速离开。
月黑风高,曹秘书和医护人员打了招呼,听见周秘书说:“老板娘走了。”
曹秘书摘下眼镜拿在手里,悲痛地喘了一口气:“不是突发情况,我们跟老板都早有心里准备。况且,生老病死是常态,是自然规律,谁都不能避免,谁都会走到那一个点上。”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多见几次就麻木了。”
费莱尔下着台阶,以他的职业和阅历,说这种话可信度极高,他说完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周秘书去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曹秘书还没想要先搀哪个,就也瘫坐了下去。
他们三个在台阶下面趴坐了不知是两分钟,五分钟,还是一分钟,楼里就爆出枪声。
那个时候曹秘书的四肢都不协调了,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和周费二人往楼里跑,只有他顾得上通知没走远的医护人员。
然而所有人仓皇进楼,默契地飞奔到三楼卧室,所见的并不是殉情画面。
那个停止呼吸宣告死亡的老板娘竟然跪趴在老板腿间,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衬衣。
老板身旁的桌上有一把枪,枪口边的五指僵硬地蜷出握东西的形状,他的下颚鲜血淋漓,子弹本该打穿,一击毙命。
老板娘在大声惊哭,老板弓着腰把瘫软的他捞进怀中,满是血腥的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面,先是冰冷的唇紧贴他一下一下鼓跳的动脉,再是牙齿陷进温柔的皮肉里。
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抖着。
卧室一时之间只有难以言明的压抑哽咽。
……
没人揣摩柏为鹤此时此刻的心境,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是让自己死在幻境里的麻痹自我,陈子轻的脖子里砸落下来湿热液体,一滴接一滴。
柏为鹤哭了。
陈子轻本能地抱紧柏为鹤,他死后发觉自己没被传送走,这意味着的东西太明显了。
病发的这段时间,陈子轻不敢透露第二条命相关让柏为鹤抱有希望,甚至都不敢表露出一丁点其他可能被柏为鹤察觉,就是认定他的死是感情线的终点。
原来他死了,感情线的终点没有到,远远没到。
原来他的死不是结局,不会一死就被传送去下一个世界。
他今后可以是灵魂状态陪着柏为鹤,也可以是……
他已经死了一回,不会再有遗传病了吧。
陈子轻意识到这点,毫不迟疑地呼叫监护系统:“我用生命卡。”
“请陈宿主确定。”
“我确定!”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柏为鹤已经从床头柜后面拿出了一把枪。
柏为鹤准备扣动扳机的那一霎那间,助听器抓捕到了太太的喊声,他的眉间拢了拢,还是不要让太太等。
见了面,再解释自己的言而无信,无论如何都要哄好。
他面无表情地扣动扳机。
“柏为鹤——”
持枪的那条手臂被一股力道撞偏,走了的人,跌撞着从床上下来,扑在他身前。
我回来了,回来陪你到老了,我陪你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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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秘书不知道老板娘惊心动魄的心路历程,他只知道兵荒马乱的一夜,老板娘活下来了,好了。
这是神迹,老板娘是仙人,舍不得老板就留在凡间不走了,被招回总部的周秘书有个不顺就去拜拜他。
甜心跑了,又回到单身生活的费莱尔也去。
曹秘书深深觉得,老板没让他们卷铺盖走人,是因为老板娘身边没几个能说话的人,留给他当解闷的。
……
陈子轻人是留下来了,却总是做噩梦,他半夜惊醒爬起来跟柏为鹤翻旧账,明明答应了在他走后不跟着,结果呢,他才刚走就要跟上来。
说话不算数。
柏为鹤哄半天都哄不好,他周身阴瘆的气息隐忍到了极致,下床吃了几粒压制精神类的药片回来,继续哄。
陈子轻不太敢让这样的柏为鹤碰,总感觉他始终游走在悬崖边,下一刻就要抓着他摔个粉身碎骨。
柏为鹤捉太太的脚,把他拖到自己身前:“我还没哄好你。你躲什么。”
陈子轻摸柏为鹤下颚的伤疤,摸着摸着心里就堵上了:“哄了有什么用,再有下次,你照样说话不……”
周遭空气像被抽空。
陈子轻头皮一紧,他小心地飞快看了眼柏为鹤,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红得要渗血的眼眸里。
柏为鹤动作优雅地挠了挠眉心,唇边牵起轻淡的弧度:“再有下次?”
语调神态和他眼底的癫狂极度割裂。
陈子轻屏住呼吸摇头,他把头摇成拨浪鼓,摇得头都昏了才停。
“我说话不算数是我不对。”柏为鹤拥住他的太太,因为某种黑暗又病态的情绪濒临失控,发抖的手臂一再收紧,恨不得把怀里人勒进身体里,和自己融为一体,“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陈子轻被抱得骨头作痛:“……知道。”
柏为鹤的下巴蹭着他发顶,低声道:“轻轻,你要永远说话算数。”
字里行间既是强硬冷漠的命令,也是卑微的请求。
陈子轻的呼吸对着柏为鹤滑动的喉结:“噢。”你帮我拿到的生命卡,我算是用在你身上了,从哪来的,放回哪儿去。
眼见柏为鹤的状态依旧无法恢复,陈子轻只能用每次怕他发疯的老法子,做。
精疲力竭之后,陈子轻翻身把屁股对着柏为鹤,又被他捞着转回去,温存了会,抱他去泡浴。
陈子轻在柏为鹤掌中变干净,擦掉身上的水,抱回已经换掉脏床被的被窝里,他眼皮打架地说:“柏为鹤,我想看心理医生。”
于是柏为鹤带太太去看心理医生,他掉头就去自己的诊室。两口子都有一对一的心理医生,治疗各自心里的创伤。
他们会在半夜带着满身冷汗醒来,摸摸自己的伴侣,确定有没有呼吸,是不是活着,在一阵心悸中睡去。
陈子轻就这么陪着柏为鹤过了一年又一年,帮忙修补他跟他母亲之间的裂痕,和他一起给他母亲送终,陪他到老。
可能是做了太多慈善,救助了太多贫苦路上的人,他们长命百岁,没受什么罪。
陈子轻陪柏为鹤走完最后一程的那一刻,他迎来了官方通知,告诉他感情线已结束,然后他就在电子音的祝贺声中被传送去了下一个任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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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水底有一具尸体,男尸,体型消瘦,身上穿着破麻衣,苍白而惊惧的脸上带着一丝不甘。
尸体越沉越深,如同一根朽木,被暗流卷席着,在水底翻滚着不知要被卷向何方。
这个人死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人。他只是鱼虾眼中的食物,湖沙底下的枯骨,与其他遗骨一起,成为水底的一部分。
忽然,沉入江底的尸体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醒了,或者说,是陈子轻醒了。
【账号已登录】
【您的失败登录总次数:1】
【您的成功登录总次数:3】
【您本次成功登录时间:大襄17年-2月4日-酉时一刻】
【您本次成功登录地址:大襄朝,黔州,平江县,吃水江,江底】
此刻陈子轻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水底,除了冰寒刺骨的江水外,偶尔还有几条鱼从他面前匆匆游过,他被入眼的景象惊得瑟瑟发抖。
他的恐惧并非来源于自己新任务的开局会在江底,而是就在他的脸前,有个人笔直地站着,脸贴着脸地瞪着他。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锦缎,紧闭的双唇苍白得没有一血色,显然死去多时。
……
晚风拂面,一叶小舟静静的荡漾在江面上,远处的天边升起几片晚霞,映得江面红灿灿的,好似戴着面纱的女子,秀美而神秘。
几只水鸟叼着鱼从水下一跃而起,在平静的江面上惊起了一阵涟漪,水波轻轻地摇着木船。
然而船上的三个人都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
“师傅,你说小师弟怎么会突然掉下去呢?”身穿短衫麻裤的精瘦青年往江里瞧瞧,扭头问船后男子。
被唤作师傅的男子大概三十来岁的模样,眉眼凶厉,轮廓刚毅冷硬,身形高猛健硕,形态粗野豪放不拘小节,披着的粗布袍下面缺了一只手掌,手腕处留有一个骇人的愈合伤疤。
“不会是小师弟想不开,自己跳下去的吧?”精瘦青年还在说着。
“行了。”
一道玉珠砸击般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挽着的青丝上插着一根竹枝,手里拿着打捞用的长杆,秀眉轻蹙。
“二师弟,你有时间说这些废话,还不帮忙捞人。”
青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唉,我说师姐,有什么好捞的,他都掉下去这么长时间了,肯定是死了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年轻女子话声更冷。
青年慢悠悠地掏着耳朵。
“捞!”坐在船后的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浑厚粗犷,只喝了一个字,却不容置疑。
“好的师傅。”
青年只能点头,论江中捞尸的本事,他是三个徒弟中最出众的一个。
只见他拎着一个连着长绳的铁钩,指着江面道:“小师弟虽然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但江面看似平静,其实水下有着不少的暗流。”
“我没记错的话,前面就有一处暗流漩涡,尸……小师弟应该就在那里。”他想说尸体,却发现师姐一直盯着自己,只能讪讪改口。
年轻女子摇着船来到了青年所说的位置上方,青年拿着铁钩刚想抛下去,却发现一只粗糙的手掌搭在自己的肩上。
“把钩子给我。”男子起身站在了他的身后。
青年连忙递过铁钩。
男子残缺的是左掌,不影响干体力活,他右手接钩,一甩连着的长绳,缠绕的绳子顿时一展而开,像是活了起来。
于此同时,男子握着的铁钩一个旋转后被猛地掷入水中,向着幽深的水下急速射去。
“噜噜……”
连着的长绳摩擦着船檐,顿时如游动的长蛇一般,跟着铁钩迅速地钻入了水下。
江底
陈子轻在看见了那具尸体之后,当场被吓得求生欲爆棚,他疯狂地划水,想要浮上江面。
可很快他就崩溃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暗流的漩涡里,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使用游泳的技巧,水流的力量都会把他重新拉回水底,然后与那具尸体一起,被暗流裹挟着,面对面地站在漩涡的中央。
如果水里可以说话的话,陈子轻早就发出绝望地大喊大叫了,随着口中氧气的逐渐耗尽,他怀疑自己会不会连任务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就嗝屁登出这个背景了。
而原主的尸体也将会和另一具尸体一起,永远的留在这个漩涡中,陈子轻意识模糊地看向上面,他知道那里就是水面,难于登天。
【宿主11135,您的目前财产是:苍蝇柜*1,临时技能卡*1,《逼王集中营》感情线储存包*1,积分12750】
【您的监护系统正在进入界面】
【监护系统顺利进入】
“陈宿主,这是中央网仓库随机分配给你的第二个滞销品,有无问题?”
“有……太有了,哥,你看我的登录点在哪啊!”
陈子轻跟监护系统诉苦,就在他头上昏暗的江水中,一个金属物体竟然顺着水流,飞快地向他这里坠了过来。
是钩子?
陈子轻怔了怔,他仔细辨认了一下,真的是一个铁钩,并且后面还连着绳子,有人要救自己!
这个带着锈迹的铁钩在陈子轻的眼中堪比仙器法宝,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铁钩,然后转头向下看了那具尸体一眼,只是稍微犹豫了几秒,便伸手用力抓住了尸体的衣服。
尽管这人已经死了,但相逢就是缘分,能拉别人一把就拉一把。
于此同时,江面的木船上,男子一直紧盯着绳子的变化,他的目光倏地一动,粗声吼道:“速度收绳!”
年轻女子连忙抓着绳子就往回拽,一旁的青年也跟着上来帮忙,在两人的合力下,绳子回收的速度飞快。
而在水下的陈子轻感觉就在自己抓住绳子之后,上面的人像是和他心有灵犀,开始迅速把他往上拉,就算他手里还拽着一具尸体,拉他的力量依旧丝毫不减,没一会就把他拉出了漩涡。
“哗啦!”
宁静的江面上突然窜起一道水柱,一个人影从水下冒出头来。
“师傅,是小师弟!”一个清悦中带着几分激动的女声传进陈子轻的耳朵。
“他……他没死。”
年轻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其实她内心深处的看法也同二师弟一样,一个人掉进江里那么长时间,是不能可能生还的。对于江水的凶险,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小师弟的溺水反应也出奇得小,小到不合常理,想必是老天眷顾的福厚之人。
“没死为什么还不上来?这么喜欢泡在水里,不如再把你扔下去泡成大白馍!”男子糙着嗓子吼。
陈子轻以为他是认真的,连忙说:“不是,不是不是,下……下面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三人始料未及,当他们合力把活口以及那具尸体一齐拖上船的时候,气氛就变了样。
“这他娘的,不是胡老七吗?”男子蹲下来把尸体翻了个面。
青年道:“听人说,胡老七在哪里做生意都能赚钱,如今他出现在了江底,不知道他这次又赚了多少呢?呵呵……”
“说话当为亡者避。” 年轻女子插了一句。
“啧!”青年不屑地撇了撇嘴。
陈子轻抱着胳膊坐在尸体旁边冷成个球,浑身湿透了,水在他屁股底下聚成了一滩,他咳喘着打量船上的三位,不确定他们跟这副身体的主人有什么关联。
站他一侧收滴水麻绳的女子容貌清丽脱俗,粗布衣都难掩出挑气质,刚才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她好像喊了师傅跟小师弟这两个称呼。
小师弟是原主。
那师傅的话……
陈子轻平缓了片刻呼吸,偷瞄背手立在船头,彪悍如土匪头目的凶汉,就是他吧。
剩下的青年,自然就归在了老二的位置上面。
所以是一个师傅,带三徒弟。
陈子轻死白发皱的双手捂住同样死白发皱的脸,视线透过指缝看掉在半空的铁钩,他们是干什么的啊?见到尸体都很淡定,还有专业的打捞工具和技术。
哦,对了,尸体叫胡老七,不知道和未知的任务搭不搭嘎。
陈子轻的耳边一痒,青年阴阳怪气地和他耳语:“你是崔昭吗,你不会是进到这副壳子里来的邪祟吧?”
青年话音未落,陈子轻就被一股记忆冲撞了神智。
原主崔昭,孤儿,年十八,脸小眼大,左眼角有块青中泛蓝的胎记,肉眼看上去形似蝴蝶,常被他藏在发丝底下。
原主是长不起来肉的瘦猴一只,好动人来疯,他的性子偏向睚眦必报,有仇不隔夜。
今天让他不顺心了吃瘪了,今天就要讨回来。
原主跟大师姐二师兄一样,都是被师傅带在身边提溜大的。
看似是相依为命的四口之家。
师傅有个义庄,除了制作棺材外,还出售其他寿材,像元宝,纸钱之类,同时也帮人操办丧礼,直到尸体入棺下葬。
原主作为年纪最小的老幺,该干的活一样不能少,因为义庄穷,因为义庄不养闲人,因为师傅要攒钱讨师娘。
县里大多不待见原主,少数和他打成一片,听他吹逼捞尸搬尸的那些事。
原主有个心上人,姜家小姐,谁也不知二人于江边互生情愫,奈何身份悬殊,门不当户不对成不了夫妻,他做梦都想发大财撞大运,可他只是一个小义庄里的小学徒。
在义庄,除了师徒四人全体出动的大活,三个徒弟还要分工杂事,原主负责叠纸元宝,每天至少要叠一百个,他一有点时间就满大街闲逛,也爱去江附近溜达,只为从姜家小姐的院墙外转上几圈,盼着能捡到一只纸鸢,上面绑了他看不懂的诗画,看得懂的期许。
标注1:每天至少叠一百个纸元宝。
陈子轻定定神,现在只出了个“1”,肯定还有“2,3……”,原主的记忆信息不完整,看来架构师在处女作后进行了提升完善,解锁关键词这个私设却是保留了下来。
察觉到青年探究的目光,陈子轻恼怒道:“二师兄,你别拿我说笑了,我都差点去见阎王爷了!”
“我的小师弟可不会叫我二师兄,他只会叫我名字。”青年眯眼,“你果然不是崔昭。”
陈子轻手指一抖,不会吧,刚来就掉马甲。他按照原主的做派推了青年一把。
青年反手就还一掌。
陈子轻被那一掌扇得往前倾,瘦成薄薄一片的后背火辣辣的疼,他坐不住地摇晃着倒在一边,昏沉的脑袋磕在船板上面,引起了短暂的晕眩。
“小师弟,你怎么了?小师弟!”青年凑过来,装模做样地扶起他,紧张道。
陈子轻嘴角抽抽,这家伙到底跟原主关系不和到哪种程度啊,仇敌似的。
【触及人物关键词‘不和’,解锁主线人物表里的魏之恕】
【他是你的二师兄,你们年龄相差三岁。】
【你们一起长大,你们同床共枕,你儿时非常依赖他,他也视你作亲弟弟,给你当大马骑,他自己先在师傅那儿学会什么,转头就手把手地教给你。】
【你们曾经有过亲密无间的岁月。】
【去年秋季,你们闹掰了。】
陈子轻调整表情,他怅然地叹了口气:“二师兄,可能是人临死前的大彻大悟吧,我在江底想通了很多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吧,我们和好。”
魏之恕眼神古怪:“和好?你说的,我晚上看你怎么和好。”
陈子轻:“……”
这个架空的古时候背景任务,应该不会有奇奇怪怪的狗血纠葛吧。
说起来,他还想着是校园故事呢。
古时候就古时候吧,身份怎么会是义庄的学徒啊,义庄那可是个阴气比医院还重的地方。
【由于义庄条件有限,因此闹掰以后,你与他还是同住一屋,睡一张床,只是你们躺两头,你们常常睡着睡着就护踹起来,关起门来都不想跟对方说一句,甚至都不想看对方一眼。】
【你们互看两厌。】
【他对你有莫名的恶意】
莫名?信息没解锁的含蓄说法而已。陈子轻离魏之恕远了点,他转头面向波光闪闪的江水,原主怎么会死在江底呢?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害了啊?
但要是被害了,船上一共就……
【叮,疑似触发任务关键词‘被害’,关键词已标注,审核通过,宿主陈子轻,恭喜您成功解锁任务,加油】
紧跟着是系统的声音:“现在发送任务,请陈宿主留意,30秒后收回。”
陈子轻面前的虚空出现了一块屏幕,任务投放板上写着名字——《春江花月夜》。
投放板的左下角依旧有一行小字: Jiao。
陈子轻把坠在眼睫上的水珠擦掉,板块的空白区域多了几行字。
【崔昭的愤恨:不知道是犯了哪家的太岁,最近乡里连续死了好几个倒霉鬼,作为义庄小学徒的我,在被师傅不断使唤的同时,心中还有种隐隐的不安。
这种的感觉,终于演变成对死的恐惧,因为就在今天……
我,也死了。
我跟着师傅来江上捞尸,没想到自己成了一具沉尸。
我被害死了。
我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害的我,我想看TA入土!】
陈子轻有些意外,这个任务竟然是原主崔昭发放的,他要帮对方抓凶手。
120区,鬼干的吧。
陈子轻暂时这么想,他挤着裤腿的水,湿漉漉的头发犹如抹布披在背后跟肩头身前,幸好他上个任务体会过长发的滋味,不然还真不适应。
原主不把长发全部束上去,留一部分披着,额头上有厚厚的齐刘海。
陈子轻想起了上个任务,他不自觉地走神了。
感情线被他储存了,那就一定有储存的理由,不要去想了,好好做这个世界的任务。
目的性不要太强,当是一场旅行,交朋友,看风景。
这样真的能水到渠成吗?官方小助手现身给的建议,还是要试一试的。不行再换别的方法。
“对了,小师弟,你是怎么掉进江里的?”
陈子轻的心绪被撕扯回到现实中,凉透的江风往他毛孔里扑腾,他打了个喷嚏。
魏之恕这话一出,原主的师傅跟大师姐也都看了过来。
“我……嗯……”陈子轻搪塞道,“当时没站稳,一头栽进江里了。”
刚一胡扯完,一块记忆碎片切入他的脑海,是原主生前一幕。
原主在船上的时候,毫无预兆地感觉头脑发胀,意识模糊间掉下去了。
陈子轻抿住乌青发颤的嘴唇,既然原主的死是主任务本身,那就不可能是突发疾病。
原主让鬼附身了吗?
陈子轻瞟了瞟江水,这条江里不知道溺死过多少人,水鬼找替身?他发散性地胡思乱想。
见师徒三人都在等答案,他只好强调了一次:“就是那样子。”
“是嘛。”魏之恕淡淡说了一句,不再追问。
陈子轻犹豫着爬起来,咳嗽着去找凶悍的大高个:“师傅……”
一只宽阔粗糙的大手挥过来,湿哒哒贴着麻布料的屁股被拍得剧烈抖动,期间夹杂一声嫌弃的粗吼。
“掉个水怎么还扭捏上了,把腰挺起来,嗓子清通了,舌头捋直了说话!”
陈子轻被吼得有点耳鸣,屁股也痛得要死,原主这小身板才死过,哪经得住这种野蛮的力气,他人都麻了。
“我衣服都湿了,这个时候早晚都凉,我,”
话没说完,原主师傅就把身上的粗布袍丢给了他,配合手劲跟砸似的,脸上皮肉生疼。
陈子轻不埋怨,他赶紧裹上粗布袍,舒服了点。
“不是富家少爷看景作诗,受点风寒能有什么,跟老子出来帮人捞尸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站都站不稳。”男子大喇喇地往船上一坐,“捞了个胡老七,明儿送胡家去,看能拿几个铜板。”
陈子轻挨着他坐,偷偷利用他的火热阳刚之气给自己驱赶寒意。
就这样四个人外加一具尸体,踏着江面上的月色,乘着孤舟,缓缓地向着天边划去。
夜风凄凉,陈子轻身上的衣裤都让风吹干了,他把粗布袍卷巴卷巴举目望去,茫茫的江面上一片孤寂,渔夫们早就收工回去了,寥寥的水天之间,似乎只有他们这一叶独舟。
来时的路早也隐没在夜色里,空无痕迹,而前方的路更是恍恍惚惚,除了耳边隐隐传来的浪涛声外,一片茫然什么都不看见。
陈子轻知道这条江叫“吃水江”,取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意思。他看一眼掌舵的原主师傅,看一眼惨白瘆人,死不瞑目的尸体,眼皮抽了下,默默把脸扭到了一边。
船在江上行驶了很长时间,就在陈子轻怀疑他们是不是迷失了方向的时候,船头的正前方出现了一条黑线,隐约有几点灯火闪烁。
陈子轻顿时来了精神,终于要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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