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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夫人身上穿着陈子轻第一次见时的襦裙,发髻凌乱,珠钗不见一支。
原本皮肤光滑的脸上有两块淤青,不知在哪磕的,她手举着铁锹,嘴角一直怪异地咧着。
陈子轻看她的一双脚,挨着地,没瓢起来,那他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她跟在后面……
什么时候出现的啊,还知道他忘了捎上铁锹,特地给他送来。
这么好心!
陈子轻紧着声音问:“俞夫人,您看到我挖坟啦?”
俞夫人“嘿嘿”笑着。
陈子轻后背发凉,他撑着地爬起来,小心握住铁锹对着他的那头,手沾着土一把扣住。
“多谢俞夫人帮我拿来铁锹,让我不用再跑一趟。”陈子轻干巴巴地道谢。
俞夫人依旧在笑。
陈子轻攥着铁锹木把手垂下来,铁片抵着地面磕进一条细痕。
俞夫人瞪着那细痕:“嘿嘿……嘿嘿……”
陈子轻听她这笑声,浑身哪儿都毛毛的。
“我要回义庄,您去吗,去的话就和我一起。”陈子轻尽量表情如常,“义庄周围有空屋子,虽然破了些,但有避雨挡风的地儿,收拾收拾能铺个草席。”
俞夫人的眼里不见一丝清明,疯疯癫癫。
陈子轻叹气,这个妇人是不是目睹丈夫拿剪刀修剪脸,杀鸡似的戳脖子放血才疯的啊。
要真是被吓疯的,那怕是好不了了,视觉上的冲击和心理上的刺激大到难以想象。
陈子轻往她身后看了看自己走过的路,乱石岗的面貌陷在一团暗黑里,阴森森的,无论如何都不在这待了,先离开。
于是陈子轻试探着去碰俞夫人胳膊布料,捏着一小块拉了拉,见她不抗拒,就拉着她走。
“俞夫人,俞掌柜昨日已经下葬了,换了新衣衫走的。”
“我二师兄给他换的里衣。”
“外衣是我大师姐负责,鞋袜是我穿的,我们帮他整得很体面。”
“我师傅说那墓地的风水还不错,是个敞亮地儿……”
陈子轻一路走一路拉着俞夫人,他自说自的,耳边是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二人以这种另类和谐的气氛走到西大街。
俞夫人突然去抢陈子轻的铁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直接吓懵陈子轻,他没来得及使劲,铁锹就从手中抽离。
俞夫人把铁锹丢地上,砸到了陈子轻的脚尖,他下意识垂头后退,等他再看去时,只看到了俞夫人跑走的身影。
陈子轻在原地呆滞片刻,他顾不上铁锹,拔腿追了上去。
“俞夫人!您别跑啊!俞夫人!”
疯妇人没有停。
黑灯瞎火的,陈子轻一个没混熟地形的外来人口,比不上本地人,哪怕是个疯了的本地人,他不出意料地跟丢了俞夫人。
眼睁睁看着人跑进巷子,紧跟其后进去却扑了个空。
哎!
陈子轻气馁地叹口气,嘴角撇出沮丧的弧度,他退出巷子,突地感应到什么,抬头见到一个黑影立在不远处的树下。
那高度跟肩宽,乡里找不出第二个。
陈子轻惊愕万分,邢剪怎么会在这里?他小跑过去:“师傅,你是来找我的吗?”
邢剪一掌拍在小徒弟的后背上面,小徒弟被拍得身子前倾,布娃娃一样栽倒进他怀里,他都没说什么,小徒弟反而嘀嘀咕咕地责怪他胸膛太硬,像石板。
以为他听不见。
陈子轻在邢剪推开他前撤离,他捂着撞红的额头说:“师傅,你才到吗,我追人来的这边,就是俞掌柜的夫人。”
邢剪拍拍长袍的松垮衣襟:“我到半刻钟了。”
陈子轻一惊,半刻钟的话,邢剪岂不是见到了俞夫人。他忍不住抱怨:“那你见到我追俞夫人,怎么不帮我拦着她?”
谁知邢剪来上这么一句:“什么俞夫人,不就你自己。”
陈子轻倒吸一口凉气:“师傅你别骗我,俞夫人一路在我前面跑,她跑进了那边的巷子,我也追进去了,怎么会就我一个。”
邢剪惯常狠厉的眉眼懒懒的:“你师傅我没见着你以外的人。”
陈子轻一把抓住他的大宽袖子:“师傅,你是不是没瞧仔细,花眼了啊。”
邢剪冷哼,小徒弟这是嫌他老。
袖子上的手还在使劲,粗布都要给抓破了,他不得已地弯起了腰背:“松开。”
“给老子松开!”
陈子轻嗖地松开双手,举在脑袋两侧。
“师傅,你真的没有看到俞夫人吗?”这对陈子轻很重要,他再次询问,踮脚都凑不到邢剪耳边,麻裤里的小腿线条紧绷到抖动。
太累了,不踮脚了。
陈子轻站回地面,高高仰着脸,暗淡不清的光线下,一双大而圆的杏眼亮晶晶的,不是嵌了星辰,是有一捧春江水。
邢剪皱皱眉,小徒弟越来越不像话。
陈子轻看邢剪背过身去,他赶紧绕到对方面前。
邢剪又侧着肩膀背过去,陈子轻又从他身后往他正前方绕。
师傅跟小徒弟这样来了三五回,小徒弟求饶:“师傅,我头晕了,你别转我了行吗。”
“让你转了?不是你非要凑我跟前?”
“我想师傅理我啊!”
邢剪倏地扯住小徒弟的前襟,把人提到半空,掼在树干上面,举起来,停在能和自己平视的高度,带着野蛮的糙热气息逼近。
几片树叶落下来,打着旋分外多情。
无人在意。
陈子轻距离地面不是一般远,他瞪大眼睛,指尖扒着邢剪发力鼓涨的上臂,像砧板上的鱼肉。
树下突然只有枝叶轻摇声,夹杂着一紊乱,一厚重的喘息,交织碰撞在一起。
“老幺,你这两天让师傅,” 邢剪纠结用词,“闹心。”
小徒弟茫然地“啊”了一声。
邢剪剑眉一扬,有那么几分潇洒:“罢了,不说这个。”
他将很小一只的少年放回地上:“确有个人,突然朝南跑了,你在后头追。”
陈子轻马上就把注意力转到这事上面,他在心里吐槽,嘴上也吐槽:“那你干嘛吓我。”
邢剪粗沉的嗓音落在他头顶:“不吓吓你,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半夜就敢独自走几里地,到乡里来。”
陈子轻:“……”
“要是你帮我追俞夫人,肯定能追到。”陈子轻心有不甘,尽管真追到了俞夫人也问不出信息。
“别跟师傅扯皮,回义庄。”
陈子轻跟着邢剪走了几步,空荡荡的手让他想起来个东西:“我那铁锹还在西大街。”
邢剪犯困不耐:“什么铁锹,随它去罢。”
“义庄的。”
邢剪吼:“义庄的?马上去找回来!”
陈子轻捂住耳朵:“师傅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凶我。”
邢剪怒目而视。
陈子轻忙说:“我现在就去拿铁锹,我现在就去。”
邢剪不快不慢地走在小徒弟后面,手揣进袖口里,衣袍随着行走翻动,好似天地间无拘无束一孤魂。
……
月亮从黑云里露了个脸。师徒二人带着铁锹回义庄。
陈子轻把铁锹放回堆杂物的小屋,摸着小臂布条上的细碎土粒,尽数扣拨下来:“师傅,我这么晚了去乱石岗,是为了挖郭大山的坟,我在查自己中毒的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没回应。
陈子轻回头一看,邢剪不在门口,他走出小屋,循着响动望见邢剪已经进了自己那间屋子,正要关门。
邢剪怎么完全不好奇他中毒没死的事。
陈子轻在邢剪关门前一刻挤进去,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俞掌柜,郭大山都跟我中了一样的毒,他们死了,就我没死,下毒的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邢剪点亮蜡烛,他解开长布袍带子,脱下来往椅背上一扔:“你乖乖待在义庄不乱跑,谁都要不了你的小命。”
陈子轻不是头一回见到邢剪布袍下的白衣黑裤,却是头一回发现他的包好大。
因为他上次在船上没有躺下来,现在躺床上了。并且是横着躺着,又长又健朗的两条腿大剌剌地屈在地上,敞开正对着门口。
这一躺,真的就……
有种看一眼就感到涨的错觉。
包大好像比较合理,毕竟其他配件都是希腊古神雕塑的比例。
但确实太大了。
陈子轻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未来的师娘会吓死的吧,色即是空,可怜的师娘。
“你站那儿一动不动,当木桩?”
陈子轻回过神来:“敌在暗,我很不安。吃不好睡不好。”
邢剪听出小徒弟的忧心忡忡,他塞了团被褥枕在脑后,抬起来点上半身,眉下压,目光极有压迫性。
陈子轻被盯得不自在,他摸摸左边脸颊,摸完就摸右边,本想看看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发觉触感还挺好的,便掐着两边脸捏起来一点肉,放回去,再捏起来。
邢剪看小徒弟玩自己的脸:“我怎么瞧着,你脸上长肉了?”
陈子轻:“……义庄最近伙食好嘛。”末了不忘真诚道:“师傅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
邢剪的额角跳了一下。
陈子轻挠着头问:“师傅,你怎么知道我出义庄了。”
邢剪健全的那只手去扯里衣带子,很快扯开,却又不知怎么飞快拢起来,麦色面颊发烫,他闷咳两声:“你二师兄来说的。”
陈子轻没想到魏之恕发现了。
桌上的烛火闪了下,屋外的风进来了。风撞了下小徒弟的腰,将他身上的味道送给他的师傅。
邢剪胸膛强力震动:“还站那做什么,没看出来师傅要睡了?出去!”
陈子轻撇嘴,出去就出去。
“师傅晚安。”不假思索蹦出一句,他一僵,心虚地等着邢剪问他哪来的莫名其妙的说法。
然而他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只鞋,邢剪砸的,正中半开的门。
陈子轻脚底抹油开溜了,他跑出屋又返回去贴心地关门,好巧不巧地撞见邢剪换衣,真正的百草丰茂猛兽出笼,于是另一只鞋也砸了过来。
“……”又娇羞上了。
体型大只,寄居兽凶残狰狞,纯情少女心。
像是能一边脸红,一边吃人的样子。
陈子轻不敢多瞄一眼,他打着哈欠回屋,这个世界出行基本全靠两条腿走,倒也不觉得费劲。
原住民的身体激发起了他的适应能力。
陈子轻放轻动作推门进去,悉悉索索了会就上了床。
对头的魏之恕没反应,睡得很沉。陈子轻从他身上抢回来点被子,手搭着胳膊垫在脸下面,很快就呼吸均匀,却不知他入睡后,抢到的被子让一只手给拽走了。
魏之恕翻了几次身坐起来,他在暗中枯坐,不知在想什么,胳膊上一沉,少年把脚翘上来了,被他拨开。
今晚魏之恕喝多了水,子时那会他醒了,这才发现床上少了个人,他放完水回来,人还不见踪影,不清楚死哪去了。
魏之恕辗转难眠,任命地穿上外衣出去找,就在那个时候,隔壁的屋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师傅出来问他不睡觉做什么,他交代了事情。
而后,师傅让他回屋睡,小师弟那边不用管。
魏之恕听着轻微的打鼾声,对着少年的屁股踢了一脚。
少年没醒,他下意识一点点挪蹭到床边,手脚蜷起可怜的弧度。
魏之恕轻嗤:“睡个觉都装。”
几个瞬息后,抓起被子砸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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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被鸡打鸣声吵醒,他在床上瘫了会,想起义庄没养公鸡,瞌睡一下就没了。
没事,母鸡也打鸣,陈子轻欲要赖床,屋外响起管琼的声音:“小师弟,师傅让你把鸡毛拔了。”
陈子轻稀里糊涂地坐在伙房,面前是腥臊刺鼻的热水煮母鸡,气味就是毛上散发出来的。
“大师姐,这是打鸣的鸡吗?”
“嗯。”管琼在烧火,“母鸡打鸣,不祥。”
陈子轻不敢置信,他把鸡毛拔了个光,搓着发皱的手站在进行下一道程序的魏之恕身旁:“二师兄,母鸡打鸣真的不祥吗?”
“什么祥不祥的,师傅想喝鸡汤了。”魏之恕给鸡开膛破肚。
“噢。”陈子轻望着袒露出来的一大串红黄鸡蛋,“这几天又是猪肉,又是鸡汤,要是一直这么好……”
魏之恕刀法利落地割下鸡胗,一切两半,掏出里面的小石子跟食物碎渣:“那你裤子就穿不上了。”
“长胖是吧?”
“是你的屁股胖,”魏之恕撕扯鸡胗外的黄皮,“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肉多?”全身上下就那儿肉最多,都长那上面去了。
陈子轻不好意思地夹紧屁股肉。
魏之恕瞥到那条挤进去的布料,眼皮跳了跳:“崔昭!”
陈子轻一抖:“干嘛啊?”
话音未落就被魏之恕赶出了伙房,他没闲着,提起一桶管琼剁好的食料去喂猪仔。
猪棚的泥巴没干,猪仔只能暂时被栓在树上,它见到陈子轻就摇小尾巴,很自来熟。
陈子轻把细碎菜叶混着麸糠倒在地上,一不留神倒远了。
猪仔急了。
“不慌不慌,我给你拨过去。”陈子轻找了根树枝,一滩一滩地拨推着食料送到猪仔那里。
周围这一堆那一推的小粪球,都是肥料,不过要发酵,他不会,管琼会,大师姐似乎什么都会。
陈子轻边喂猪边整理眼下的任务信息,除去失踪的赵德仁,那就只有胡夫人透露的朱记茶铺没有牵扯出什么后续。
干脆再去一次!
陈子轻是个行动派,他当天被邢剪跟魏之恕前后夹击盯着,哪儿都没去成,过了几天老实日子,抓到机会就去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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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记茶铺
茶客熙熙攘攘,店小二提着茶壶在茶桌间不断来往,忙着给客人添水,茶铺的李掌柜一边煮茶,一边招呼着客人进门。
“这位客官,喝点什么?”陈子轻刚进门,掌柜就热情地招呼道。
“喝什么不重要。”陈子轻摆了摆手道,“关键是干净!”
“好嘞,客官放心,铺子里用的都是今天刚运来的泉水,保证干净甘甜。”
陈子轻看了看茶铺的大堂,今天茶客不是很多,只有七八个客人零零散散的坐着,从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来看,基本都是路过歇脚的。
在大堂的角落,有个说书的老头正歪头打着瞌睡,鼾声徐徐。
空的桌椅很多,陈子轻随便找个位置就坐下了,他喝着茶,一边沉思着胡老七的事情。
当店小二来给他添水的时候,他拉住了店小二,悄悄道:“胡老七你见过吧?”
“啊?”小二顿时警觉,“我……我不知道。”
看着店小二离去的身影,陈子轻一拍桌子,喊道:“小二添水!”
店小二只能不情不愿地返回,陈子轻头一回来打探消息很不上道,这回上道了,他拿出三枚铜板,偷摸塞进了小二的手里。
“咳……我就好奇随便问问,别在意。”
小二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轻声道:“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那天下着小雨,胡老七一直在这里喝茶,喝了很久,感觉像是在等什么人。”
“哦?他等到了吗?”陈子轻追问。
“没有,他是一个人离开的。”
陈子轻陷入疑惑,胡老七那天一定是在等很重要的人,是另外那三个人吗?可他夫人的人不是看见胡老七和那三个人在一起吗,难不成后来他们又分开了?那胡老七又是等谁呢?他的死法为什么和别人都不一样?
陈子轻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迷雾中,既然想不通,那就先不想了,他再次询问:“你还记得那天,胡老七坐在哪个位置吗?”
“就是那边。”店小二指着窗边一处说道。
陈子轻看了眼,先前他来茶铺喝茶的时候,茶客特别多,他喝三大碗茶期间,小二指的位置上一直都有人,今儿倒是空着。
“多谢。”陈子轻对店小二抱拳,他端着茶碗换到了那个位置,透过窗户往外打量。
入眼是一片碧绿的江水,往来的行船挂着巨帆,在江上来往着。
他这视角正对着的是——江边的一个码头。
不少渔民正驾着木舟从那里出江打鱼,有些商船也在那里停泊着,卸货上货。
那码头并不大,但很是忙碌,江边的景色尽收眼底。
难道……
陈子轻心头忽地一动,难道胡老七坐这里,是为了观察码头?那天是有什么人要在这里上岸吗?
“话说!虎头将军下了江陵……”
就在陈子轻沉思的时候,打盹的说书老头不知何时醒了,竟开始说起书来。
陈子轻的思绪被人打断了,他有点气恼,大声道:“我不要听《虎头军》,我要听《三打白骨精》!”
“这位后生,”说书的老头一捋白胡子,“今天排场的只有《虎头军》。”
陈子轻没为难:“是吗?那你这虎头军有白骨精有意思吗?”
“后生放心,你这样听老朽继续往下说,保证会说好!”老者很有自信的样子。
“行!那你就继续说《虎头军》吧。”
……
一个时辰后,陈子轻如梦似醉地走出了茶铺,那说书的老头确实有些本事,《虎头军》听得他很是着迷,最后一时兴起,还打赏了老头两个铜板。
打赏完就后悔了,因为那是邢剪分给他的十个铜板里的最后两个。
陈子轻第二天再去茶铺听书,这两趟听下来,他都有点上瘾了,怪不得电视里古时候的人很喜欢听。
说书的老头和他也挺投缘,请他喝茶吃花生,他一口气剥了一把,挨个放进嘴里嘎嘣嘎嘣。
老头偷偷吃他剥好的花生米,他当作没看见,耳边响起老头苍老的声音:“后生,你听说了吗,前些天江上来了个班主。”
陈子轻来了兴趣:“班主?”
“戏班子的班主。”
陈子轻没听乡里有相关的声音。
“大队伍在后面吧,到时可就热闹了。”老头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后生,你是做什么的?”
陈子轻如实道:“义庄伙计。”
“义庄好啊,死人生意少是非。”老头一双眼并不浑浊,反而闪着精光,“和我讲讲你知晓的邪乎事。”
陈子轻:“……”这是到他这儿找素材来了。他可以编,也可以把现实世界看过的套个皮搬出来,可茶客们能喜欢灵异鬼怪吗?
他一走神的功夫,老头已经拿出了纸笔:“一个故事五文钱。”
陈子轻满脸吃惊的表情,这说书的出手也太阔绰了吧,他激动地拍了下桌子:“那我可就要拿出毕生所学了!”
……
快一个时辰后,陈子轻揣着沉甸甸的袖筒跟老头告别。
老头吹吹纸上的笔墨:“后生,明儿还来吗?”
“不好说,看情况。”陈子轻挥手,“我有时间就来,你都在的吧?”
“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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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第二天没能去茶铺,邢剪不准他再私自跑到乡里,不然就打断他的腿。
起因是他在魏之恕面前说漏嘴,把他在茶铺听书,并和一个说书老头交好的事泄露出来了。
魏之恕那狗转头就去告诉了师傅。
陈子轻没料到邢剪会生那么大火气,把他的屁股抽得火辣辣的疼,用的是他放在枕头后面的梦中情棍。
邢剪扔掉棍子:“还敢一个人去乡里乱跑吗?”
“不敢了不敢了。”陈子轻抱着他的胳膊,“师傅,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落单被人下毒,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邢剪抬起胳膊,小徒弟挂在上面不松手,他把人拎到跟前:“还去不去茶铺听书?”
陈子轻使劲摇头:“不听了。”
邢剪将他拎进自己屋里,往床上一丢,余光捕捉到他好奇摩挲钱箱,眉骨狠狠一抽。
屁股都快要开花了,还有心思玩。
这小徒弟要把人气死。
陈子轻后知后觉邢剪多在乎钱箱,他连忙收回手解释:“师傅,我只是摸摸,没有想看里面有多少银子的意思。”
邢剪一愣。
陈子轻心里忐忑不安,却见邢剪豪放地勾出脖颈上的红绳,扯下来,将那把挂在上面的钥匙扔到钱箱上面,发出一声脆响。
“看吧。”
陈子轻难以置信,邢剪真的愿意让他打开钱箱?
【你的大师姐和二师兄没有摸过师傅这把钥匙,更没开过他的钱箱,平时都不碰。】
陈子轻哆嗦着手握住红绳,顺着邢剪的体温捏紧钥匙,往钱箱锁孔上怼。下一刻他出乎意料地放下钥匙:“我不看了。”
邢剪无法理解小徒弟的心思,他喉头急促攒动两下,粗声喝道:“不看你摸什么?”
陈子轻:“……”
我不看还不是因为,不想做第一人。
特殊了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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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到了月底,陈子轻跟魏之恕做过保证,一定让他喝上药。
魏之恕现在从早到晚都拿斜眼瞧他,仿佛料定他说的是废话,根本不舍得拿出银子,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陈子轻烦啊,他斟酌再三,带着那对兰花耳环去了秀才的破屋。
曹秀才听到好友说耳环是给他的,他一时呆住。
陈子轻逗着越发精神的燕子说:“也不知你心上人喜不喜欢兰花。”
“砰”
曹秀才豁然起身,椅子倒在地上,他大惊失色:“崔,崔兄你,你,”
“你”了半天都没下文,读书人的思维断了,脑子不好使了。
“秀才,你不要紧张,我猜的。”陈子轻安抚道,“要是有,你就送她,没有就放着,等有了再送。”
曹秀才手忙脚乱地把椅子扶起来:“崔兄。”他正色,“你买这幅耳环是?”
陈子轻说:“祝贺礼。”
曹秀才瘦弱的身子微颤:“崔兄的这番心意,曹某实在是,实在是,”
陈子轻眼睁睁看到秀才哭了,他人都傻了:“秀才啊,这耳环不贵重的,只是一般价。”
曹秀才摇头:“崔兄所赠,无价。”他拾袖去擦脸上的眼泪,“让崔兄见笑了。”
陈子轻说:“秀才是重情之人。”
曹秀才惭愧摆手:“不敢当。”他将耳环郑重地收进了书箱里面。
陈子轻在这时说:“秀才,我放在你这的银子,你给我一半,我有事要用。”
曹秀才起身的动作一停。
陈子轻抓捕到了这个异常,他捉着燕子翅膀的力道一失控,燕子吃痛地飞起来,飞到屋檐下的窝里。
这会儿陈子轻顾不上燕子了,他蹙着眉心凑到曹秀才眼前:“秀才,你把我的银子花掉了?”
曹秀才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手脚冰凉脸色煞白。
“崔兄,我对不起你。”他跌在地上,“你信任我,我却背地里辜负你的信任。”
陈子轻蹲在他边上,听他哽咽:“我一声招呼没打,没经过你的同意,便将你存放在我这的那十二两全用出去了。”
“崔兄!”曹秀才一把抱住好友的腰,脑袋埋进去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住你,我侥幸地想你不会发现,我填补上就能瞒天过海,我心思龌龊,罪该万死!”
陈子轻环顾秀才这落魄小窝,物质上没见什么提高,十多两银子用哪去了,是不是那个不知名的姑娘家里有困难,秀才拿去救急了啊?
算了,标注2是给秀才说亲,他自己找了门亲事,顺利发展下去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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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告诉秀才,用就用了,以后慢慢还他就行。
曹秀才给他写了借债的字据。
陈子轻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没想到秀才中午出现在义庄,上身没穿衣服,背后绑着一些粗细不一的荆条。
来负荆请罪了。
曹秀才双眼红肿,气色憔悴地跪在好友面前。
陈子轻让曹秀才先起来,他不肯。
后面传来不怀好意的戏谑笑声,陈子轻瞪坐在桌前的魏之恕。
“小师弟,你瞪我作甚。”魏之恕坐没坐相地单脚踩着椅面,“秀才,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小师弟的事,说出来让他的师傅,大师姐,还有我这个二师兄听听。”
曹秀才难以启齿。
陈子轻怀疑魏之恕猜到了,他拧了拧眉心,用只有秀才能听见的音量说:“你不用讲出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曹秀才身形一震,好友如此照顾他的自尊脸面,他遭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那是你跟我借的。”陈子轻很无奈,“你怎么来这一出啊,没必要的。”
曹秀才固执地非要好友责罚自己。
陈子轻走到邢剪身旁,凑到他耳边求助:“师傅,怎么办啊。”
小徒弟新添的毛病,喜欢凑这么近,很小声地说话,仿佛他的听力有问题。
邢剪那只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你离师傅远点说话,别找抽。”
陈子轻默默退开。
邢剪只手端碗喝了口汤,在小徒弟的期盼中道:“你的好友向你请罪,你看着办。”
意思就是“我不管”。
陈子轻看向管琼:“大师姐。”
管琼放下筷子,柳叶眉轻轻动了动:“我们不便插手。”
“好吧。”陈子轻看魏之恕,嘴一张要说什么,在他等着尖酸刻薄地嘲讽一番的时候,把嘴闭上了。
魏之恕喉头哽上来一口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竟然败给了小师弟。
“魏二,你吃不吃,不吃就去刷棺材。”邢剪瞥掰折筷子的二徒弟,“别在这发病。”
魏之恕深呼吸,笑道:“吃。”他笑话还没看完呢,小师弟的笑话。
师徒三看着,曹秀才等着,陈子轻只好象征性地抽出一根荆条,对着秀才打了几下。
秀才把原主那笔积蓄都花了,那他为了能给魏之恕买药,只能找邢剪借了。
怎么借还没想好,借到了,烦,借不到也烦,各有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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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曹秀才想着白天的事,心不在焉地看完书,他刚准备睡下就听到外面的院门隐约响了几下,声音很轻。
曹秀才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是有人在敲门吗?他拿着桌上的油灯走到院里,打开了院门。
门外夜色凄凉,屋檐下站着一个倩影,美眸如月,正俏生生地看着自己。
“彩……彩云……怎么是你!”
看清来人后,曹秀才顿时喜出望外,他连忙带着夜访的心上人穿过小院,径自脚步飞快地进屋,局促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搬来一张凳子,用袖子擦了擦。
彩云停在屋门口。
“彩云,你怎么在这个时辰来了?快进来!外面冷!”曹秀才欢喜地把彩云迎了进来。
“坐,快坐!”秀才拿起桌上的茶壶,“累了吧,喝水!”
发现壶里的热水早就凉了,他一脸窘迫道:“水,水都凉了。”
“没事,我不渴。”彩云的眼中只有秀才,“还在读书?”
“是啊。”秀才温和道,“一日不读,心便难安啊!”
“读书是好事,可以考取功名,但你也要保重身体。”彩云心疼地看了一眼秀才, “你这件衣服都这么破了,快脱下来,我帮你补补吧。”
很快彩云就借着灯光缝好了衣服,她说道:“好了,你试试。”
“彩云,谢谢你。”曹秀才试了试衣服,很是满意。
二人四目相视,都害羞地撇开了脸。
曹秀才想起什么,他打开书箱拿出那对兰花耳环:“彩云,你看这耳环,你喜欢吗?”
彩云没回答,她摘下两只耳朵上的精致金耳环,换上秀才的兰花耳环。
“好看?”
“好看。”秀才痴痴地凝视着她,不知说的是耳环,还是人。
彩云轻抿朱唇,巧笑嫣然道:“呆子。”
曹秀才面红耳赤,他按着腿,语无伦次地说耳环是好友所赠,名为祝贺礼,这是好友的祝福,他们会天长地久。
在这期间,曹秀才几次抬手,他想碰彩云,又没有真的碰上,将克制隐忍发挥到了极致。
两人随意地聊了一会,正是情意绵绵的时候,彩云的神色倏然一正,道:“秀才,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但今天,我想说了。”
曹秀才不意外,彩云深夜来他的住处,必定是有要事,他立即道:“你说。”
“你只知道我叫彩云,你可知道张家去年刚娶的小妾,也叫彩云。”
彩云平静地开口,她也不顾曹秀才脸上的惊愕,接着便道:“没错,我就是那个彩云。”
“你,你说什么?”曹秀才愣住了,“你是在骗我的对吧?”
彩云的话如晴天霹雷,曹秀才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位俏丽动人的女子,与他私定终身的心上人,竟然……早已是他人的小妾。
张家,那可是张家啊,乡里做药材生意的张家,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张家,于他这样的读书人,是高攀不上的存在。
见彩云没有要否认的意思,曹秀才踉跄着站起身来。
“我曹包一生学做圣贤,最后,竟成了勾引良家的无耻之辈!”
曹包满心苦涩,神态有些癫狂:“真是可笑啊!可悲啊!可耻啊!哈哈——”
看着秀才的样子,彩云无比的心痛,可她也知道,这天早晚都是要来的。
“秀才。”彩云捏着袖中帕子,喊了一声。
曹秀才猛地垂头,盯着她道:“没事,你继续说!”
“我曹包今天倒要看看,彩夫人还会说出什么惊天秘闻来!”
彩云根本没有在意对方自己称呼的变化,而是抬头道:“我是张家的小妾彩云没错,但我不想再做小妾了。”
“我往后只想做彩云,那个与你游湖偶遇的彩云。”
“彩云……”曹秀才闻言默然,他喃喃地念这个名字,半晌都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
“秀才!”彩云蓦地拉住秀才的手,情真意切中含有不易察觉的祈求,“你带我私奔吧,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
曹秀才甩开了她的手,他面露痛苦地静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如果你不是张家小妾,我曹包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插上翅膀,也要带你一起走。”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彩云眼眶一红,捏着帕子的手颤抖,她不死心道:“秀才,你真的不能带我走吗?”
“不能。”曹秀才摇头。
屋里的两人陷入漫长的无声中,他们都觉得该说些什么,却什么又说不出来。
屋檐下的燕子在窝里扑扇翅膀,不知人间苦乐。
彩云终究还是先打破压抑氛围,她强颜欢笑:“好吧,既然你不愿,那我也不强迫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说着就出了屋子,曹秀才的身子没动,目光追着她出小院。
彩云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袱,底下有没抹干净的零碎草屑和土渣,显然就放在院子外面的地上,现在才拿进来,她把包袱放在桌上:“这里面是我亲手给你缝制的衣服 ,你一定要保管好。”
“一定要保管好。”
屋门打开了,关上了,彩云放下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曹秀才一人,孤零零地垂头坐着,泪湿衣襟。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
曹秀才恨恨握拳抵着桌面,抬起来放下去,下一刻就起身跑出破院,他满脸泪地一路跟在彩云后面,看她在丫鬟的配合下悄悄入了张府的后门。
就那么一直看着,门关上了,他还在看着。
曹秀才像被命运抽走了全身力气,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冷不防地听见了好友的声音。
“秀才,你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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