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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顾一直觉得身外之物不可靠, 连修炼的地方都十分简陋,偌大的山洞里只有个蒲团,前不久还被卫风偷偷藏进了自己的储物袋中。
于是现在连蒲团都没有了,家徒四壁的山洞空荡无所依, 唯有西南角开辟出了个可容纳一人的小山洞。
江顾看着卫风将那一堆包袱吭哧吭哧搬了进来, 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个铺满了山洞的藤垫,一个小案几, 文房四宝和一堆书, 还有数个形式各异的软枕, 香炉, 硕大的夜明珠,白玉裁纸刀……在卫风试图将金丝绦挂在洞口的时候,江顾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目光。
这废物东西不如直接把自己埋进洞里与世长辞。
卫风将自己的飞剑挂在了墙壁上,满意地拍了拍手,转头去看江顾。
江顾已经打坐许久, 察觉到他的目光, 眼睛都没睁一下,“过来。”
卫风赶忙走了过去, 大概觉得站着看他不妥, 干脆蹲在了江顾面前, 看了片刻后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
虽然他师父一直凶名在外,他想起江顾时也只有满心敬畏,但该说不说,他师父生得确实惊为天人, 只是江顾冷淡的性子存在感实在太强, 往往让人不自觉忽略了他的容貌。
卫风觉得,应该是人求生的本能作祟, 色欲跟活着比起来,还是后者更为重要。
毕竟他师父一言不合真的会杀人。
江老巫那等好色之徒都不敢觊觎江顾,可见他有多么凶残。
卫风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江顾终于睁开了眼睛,同那双冰冷的眼睛对上的瞬间,他心中的杂念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坐好,今日教你入识海修炼。”江顾道。
卫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忐忑,但最终还是乖乖盘腿坐在了江顾面前。
江顾二指并拢点在了他的眉心,“凝聚元神,我会带你进去。”
“师父,其实我——”卫风欲言又止,鼻尖沁出了丝冷汗。
“怎么了?”江顾低头看他。
卫风有些不安道:“之前有长老说过我其实不适合修炼,因为我的识海极其狭窄。”
像是担心江顾会嫌弃,他赶忙道:“但是师父,我会想办法拓宽识海的。”
“还有人说过我穷其一生都无法筑基。”江顾并不在意他说的话,“跟着我的元神。”
卫风愣了愣,忙闭眼凝聚起元神,他的元神小得可怜,不过半截指头大小的人形,他在虚空中闷头找了半天都没有,开始喊江顾,“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小小的元神连喊人都细声细气,他正急得要跳脚,一只巨大的手掌铺天盖地朝着他压了过来,卫风吓得寒毛直竖,人形的元神刚要溃散,那只手掌倏然变小了数百倍,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了起来。
卫风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大团灿金色的人形,玉冠绶带长袍宽袖,无悲无喜地垂眸望着他。
那五官的形状赫然就是江顾。
“师父!”卫风努力地仰起头,震撼又羡慕的望着江顾的元神识,“你的元神好强大!”
江顾看着坐在自己掌心傻兮兮的小东西,拇指微动,卫风便被他戳得往旁边倒去,又被他用指腹托住了后背。
卫风吓得一把抱住了他的食指,江顾元神上的灵力澎湃又温暖,让他忍不住用脸蹭了蹭。
毛茸茸的触感让江顾感觉有些怪异,他将神识缩到了最小,卫风也只到他的小腿。
“跟着我。”江顾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卫风仰起头,抓住了他递过来的那只手,眼前的虚空忽然扭曲波动了一瞬,他们便来到了一个漆黑的空间。
狭窄逼仄的黑暗让他本能地开始恐惧,下意识攥紧了江顾的手。
元神往往比本人更能显露真实的情绪,卫风的神识现在十分紧张和恐惧,江顾没有甩开他的手,反倒用自己的灵力将他的元神包裹了一层,“这里是你的识海,跟我来。”
周身都裹满了江顾的气息,卫风的情绪稳定了许多,皱着眉毛一脸严肃,被江顾牵着往前走。
江顾带着他停在了一汪浅浅的泉水前,不过巴掌大小,里面缓缓流动着淡红色的灵力。
“你的火灵根比风灵根更加粗壮,所以识海中火灵力会占据主导地位。”江顾松开了他的手,“进去试试。”
卫风紧张地盯着那汪红泉,试探地迈出了元神的脚。
江顾只在旁边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倒是想直接把人扔进去,但过于恐惧和害怕会损伤元神,炼气期的元神娇弱得很,他当初不在意吃了许多苦,以致于后来进阶渡劫时栽了大跟头。
倘若有师父教,这些完全是没必要走的弯路。
他看着卫风将元神浸入了识海,开始详细教导他如何在识海中修炼,卫风的悟性确实极好,江顾引导他三遍,他就掌握了其中关窍,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通过元神修炼往识海中积蓄灵力。
原本沉重滞涩的元神变得轻飘飘的,他甚至能通过元神感受到外在身体经脉的变化,其中玄妙让他有些无法自拔,他甚至忘了江顾的元神就在身边。
“时间差不多了。”江顾冷淡的声音猝不及防在他耳边响起。
卫风的身体猛地睁开了眼睛,过了片刻才聚焦到了面前的江顾身上,有些恍惚道:“师父,我这是出来了?”
“嗯,元神归位了。”江顾用拇指在他眉心摸了一下,上面便烙上了枚朱雀神印记,“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进你识海近你元神,可记住了?”
“嗯,记住了。”卫风不疑有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元神识海如此重要,自是不能让旁人靠近,唯有极其信任对方的道侣之间方可互通,即便是师徒也罕少有人会亲自引导元神,更不用说这种单方面地进入一人的识海——
这种情况通常会被吞掉元神夺舍,是修士最为恐惧的情形,这也是为什么江顾吞掉戒律堂长老的元神之后,阳华宗几乎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不过显然卫风看起来并不清楚。
不过知道也无所谓,他已经趁机摸清了卫风的元神识海,甚至在卫风的元神上烙上了自己的印记,这就意味着卫风里里外外都是他的所属物,永远受他控制。
江顾摩挲了一下微热的指腹。
如果天道一定要他渡这个情劫,那么他不如提前做好准备,万一日后真的脑子进了水动了真情,那卫风依旧逃脱不了必死的结局。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笑得蠢兮兮的少年,觉得自己脑子进水的可能性不大,“去上课吧。”
卫风转头看向洞外,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不可置信道:“天什么时候亮的?”
“修炼时不知岁月。”江顾道:“待你修炼至筑基中期,便可闭关修炼。”
卫风忍不住有些期待起来,“难怪那些长老动不动就能闭关几年!”
他只觉得短短半炷香的时间,竟然在识海中修炼了整整一夜,而神奇地是自己丝毫没有疲惫的感觉,甚至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如同睡了极好的一觉,而这种感觉他睡几年觉都未必能碰上一次。
难怪从前玄之衍同他说晚上修炼一夜比睡一觉要舒服得多,他只当玄之衍唬自己,经常嗤之以鼻,却不想事实就是如此。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可以元神入识海修炼,而旁人告诉他,他却只当玩笑。
想起那些同门师兄弟在过去的十七年无不是如此夜以继日修炼,而他终日浑浑噩噩平白将时间浪费在玩乐上,即便这并非他本意,但卫风还是难免有些焦虑。
他究竟错过了多少?
“师父,那我先去透春峰了!”卫风跳上了飞剑,化作一阵流光径直离开。
——
接下来几天,卫风上课都听得无比认真。
连玄之衍都有些惊奇,趁着下课的功夫悄悄将他拽到了角落里盘问,“你最近怎么了?我听柳献说你竟然一次都没有睡觉。”
“当然是因为我发现了比睡觉更舒服的事情。”卫风得意道。
玄之衍脸色变幻莫测,一言难尽地望着他,“卫风,你不会干了什么坏事了吧?可千万别被合欢宗那些妖女蛊惑了,你平日里虽然四处拈花惹草,好歹还不曾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你要是同那些女人双修——”
“我没有!”卫风顿时涨红了脸,伸手去捂他的嘴,“你别胡说八道!我就逛了一次花楼还是为了找神鸢鲛鳞,结果险些被那只花精给弄死,你少污蔑我清白,要是传到我师父耳朵里去,他指不定要将我逐出师门!”
玄之衍狐疑地望着他,“那你说比睡觉还要舒服……”
“我说的是修炼!修炼!”卫风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玄之衍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玄之衍清了清嗓子,“谁让你说话有歧义。”
“我——”卫风薅起他的领子来就要揍他,玄之衍忙捣了他一下,“我师父来了!”
卫风挑了挑眉,笑吟吟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神情懒散地转过身便看见了沈庾信和江顾并肩走了过来,登时收手敛起了表情站直了身体,跟玄之衍一起排排站好贴在了墙根,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礼。
活像两只见了猫的小耗子。
江顾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同沈庾信继续往前走。
“卫风这几日进步很大。”沈庾信也看见了卫风,走远了才对江顾道:“江长老教徒有方。”
“本就是块璞玉,不过稍加雕琢。”江顾淡淡道:“他能有今日,还全仰仗宗内长老的照拂。”
这话便说得十分阴阳怪气了,沈庾信笑道:“之前刑律堂确实过分了,卫风年纪还小,总要宽容些。”
“搜魂原来算得上宽容。”江顾点点头,“同阳华宗比起来,江家简直半点规矩都没有。”
沈庾信被他噎了一下,无奈笑道:“江长老言重了。”
“卫风的风灵根十分适合钻研符咒之术,我于符术并不精通,此事还劳烦沈长老多加费心。”江顾道:“下月弟子去溪源秘境历练,我会替沈长老前去。”
“如此便多谢江长老了。”沈庾信默默松了口气,拱手道:“我有几个小徒弟也要去溪源秘境历练,届时还请江长老多加照拂。”
“自然。”江顾点了点头。
另一边,玄之衍和卫风听不见各自的师父在说什么,只知道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玄之衍忍不住问卫风,“你师父不是对你很好么,你这么怕他作甚?”
“你师父也对你很好,你又怕他作甚?”卫风挑眉问道。
“……我,尊敬他。”玄之衍笃定地点了点头。
卫风抽了抽嘴角,“我自然也是因为尊敬我师父。”
“……”
“……”
两个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使劲搓了搓胳膊。
“你根本不知道,我师父他看起来脾气很好,我符咒画不对的时候他看起来像是能吃人!”玄之衍小声道:“我备课的书卷上次错了一页,他冷下脸来我觉得我犯了天条。”
卫风嘶了一声,“我师父还好,他一直冷着脸,除了拜师那天我就没见他笑过。”
玄之衍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江长老被透春峰的弟子们评为最恐怖长老榜榜首?”
“谁说的!我师父他这么——这么——温柔。”卫风昧着良心,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愤愤不平,“你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好。”
玄之衍啧啧了两声,“他这么好,有本事你别怕他。”
“弟子怕师父天经地义。”卫风吊儿郎当地摊手道:“我那是怕吗?我那分明是敬爱和尊重。”
“江长老!”玄之衍忽然冲他背后喊了一声。
卫风立马挺直腰背规规矩矩地站好,乖巧转头问好:“师父。”
走廊上空荡荡地不见半个人影。
玄之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卫风笑着弯起了眼睛,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抡起了拳头。
——
江顾在透春峰一连接触了包括沈庾信在内的十几个长老,大部分都是教习卫风的带课长老,他虽然不耐烦同这些人打交道,但身处宗门内,有时候武力镇压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他并不是精通所有术法门类,也知道这些长老都各有所长,他要做的只需要确保卫风在透春峰能真正学到东西,至于将来卫风要修习什么术立何种道,那就是卫风自己的事情了。
“师父,我回来啦!”卫风御剑在山洞前来了个漂移,潇洒地从剑上跳了下来,兴高采烈地跑到了他面前。
“何事这么高兴?”江顾一个眼神,便让他停在了三步开外。
卫风从善如流地盘腿坐在了他对面,从书袋中拿出了几张符纸,开心道:“师父你看,这是我今日画的符,沈长老夸我有天赋!”
江顾看了一眼,这几张符手法尚且稚嫩,但灵力充沛行笔流畅,在初学者里算是上等,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
卫风眼睛瞬间变亮,“师父,宋长老说我炼丹学得也很快,我的火是所有人当中持续时间最长的。”
江顾道:“你的火灵根对此有一定助益。”
“没错,我还定下了下旬的炼丹房,说不定可以炼炉下品养元丹出来。”卫风有些激动道:“我还是第一次炼丹呢,师父你看,这个是我炼的第一颗丹药。”
他将一枚黑漆漆的丹药递到江顾面前,满脸期待。
“……”江顾不是很想接,但还是摊开了手。
“师父,我在里面加了一点点鸢鸟的血。”卫风凑过来低声道:“因为当时我的手指被炉钩钩破了,然后我就发现里面能看见鸢鸟的印记。”
他有些新奇地同江顾分享自己的发现,“师父,你说我要是加了神鸢鲛的心头血,会不会炼制出天阶丹药来?”
“不可。”江顾微微蹙眉,将那颗丹药放回到了他手中,沉声道:“心头血有神鸢鲛的气息,难保会被有心之人发现,何况以炼丹人的血肉入丹乃是丹修大忌,你才刚刚入门,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
卫风被他训得一愣,旋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了。”
“无论你是不是神鸢鲛,都不会影响你是我徒弟。”江顾冷下脸道:“下次不必如此试探我。”
骤然被如此直白地戳穿小心思,卫风顿时有些慌乱,“师父,对不起,我只是想……”
“不必解释。”江顾抬眼看向他,“我知道你自小在宗内生活艰难,不信任别人无可厚非,但你既然做了我徒弟,便收起这些无用的陋习,与其探寻旁人对你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不如静下心来多修炼几个时辰。”
卫风被训得狗血淋头,垂着脑袋讷讷应是。
“去自己修炼。”江顾面无表情道。
卫风攥紧了手中的丹药,也不敢再跟前几日一样亲昵地凑上来插科打诨,灰溜溜地进了自己的小山洞。
少年眉宇间尚且带着几分天真稚气,被训斥之后整个人有些恹恹,但依旧透着股倔强的不服气,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乖巧又狡黠的垂下了脑袋,装模作样地开始修炼。
卫风孤身一人在阳华宗磕磕绊绊长大,自小的遭遇让他对别人有着天然的戒备和不信任,但同样也让他极度渴望同长辈的亲近,有些小聪明和小心思,却又因为没人教显得笨拙而愚钝,甚至因为矫饰过度惹人厌烦,在他身上有许多缺点和臭毛病,就像是树干横生的枝桠,除了拖慢幼苗长大之外毫无用处。
而他要做的就是修剪掉这些无用的东西。
江顾看着地上的几张稚嫩的符纸,微微皱起了眉。
那些黄纸瞬间化作无数齑粉,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暗色的阴影里。
养孩子真是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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