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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寂而冷静。
凄冷的北风吹到覆雪的数枝上,积雪簌簌作响,纷纷化为尘烟碎粉,随风扬下,幽远的林中不时传来树干的呻吟,天籁的呜咽声。但树屋那道厚厚的木门,严严实实地将寒冷拒之门外,只留下屋内一盏青灯,一堆碳火,一室温暖。
秀焉怕那几只羊寒冷,在此屋碳火旁为它们垫了许多柔软的干草,既可卧又能吃,那四只样俱昏昏沉沉,欲睡无睡。这刻凌重九还在昏睡,为他准备的淡菘汤早冷半晌,秀焉看他睡得沉重,没叫起他。这刻正重在火上用瓦甑温热。而他自己,则拿了一卷古籍,正津津有味地在灯下卧草而读。
突然,凌重九鼻息沉沉地哼了几声,似是沉如梦魇之中不能动弹,头脑清醒却又醒不过来似的。秀焉忙释卷行了过去,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凌重九经外力一助,马上睁眼醒了过来,拿左手撑榻就要坐去,不想他突然一个趔趄,几乎跌到榻上,这时才记起自己的左臂业已断去。剧痛之下,秀焉忙将枕垫垫到他腰下,使他斜倚着。凌重九初从梦魇中醒来,精神好了很多,但身体依然很虚弱,双眼红红的。他倚好身体,叹了口气,继而转问秀焉道:“孩子,你为何不睡,你也累了一天一夜了。”
秀焉扬了扬手中书卷,疲倦地笑了笑,道:“我有书卷遣怀,凌伯伯不用担心。”言间匆匆从那火上取下瓦甑,将热好的菜汤盛了一碗过来,递与凌重九道:“凌伯伯,你不是说你喜欢喝汤么,这里就青菜多,这是在那边雪库中存的菘菜、菰菜做的汤羹,你尽管多喝些,我已喝了三碗了。”
凌重九慈祥地笑了笑,接过称热慢慢地喝了起来。说来此汤虽尽是青菜,却极美味。或许是他饿了的缘故也说不定,凌重九一口气就喝了两碗,到了第三碗,早已头上冒烟儿了。他执碗暖着手,和蔼地问道:“孩子,如今我只知道你叫焉,但这是个充满疑问的名字,焉是不知如何的意思,看来你的父亲在给你取名时一定心中有所犹豫,却不知你为何一个人住在这幽林之中,你的父母呢?”
秀焉闻言,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脸现泫然欲泣之色,缓道了自己的身世。凌重九听过一遍,对眼前这个孩子愈加同情怜爱,想自己终身坎凛、孤苦一生,到如今尚未有家室,更遑论妻子儿女了,老来迟暮难免有思儿之心。如今自己罹病至笃,秀焉就如亲子侄般殷殷服侍。两人一个为父母所弃,一个老来无依,此时俨然如骨肉之亲一般相互依靠。凌重九释碗将小秀焉搂在怀里,心中不期生起了舐犊之情。一双老眼中凝着一泓浊泪。半晌,凌重九凝望著她,目光中爱怜横溢,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道:“孩子,你也累坏了吧,快去睡会儿吧,伯伯自己能应得来。”
秀焉也不知是久未有人如此关怀,哪里肯去睡觉。只拉住凌重九的一只大手,说道:“我一点也不累,再过一天不睡也没事。”这刻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说话吵醒了几只绵羊,有两只小点的迳跑过来添小秀焉的手,弄得他直想笑。
凌重九见状,纯诚地笑了,接着道:“对了,孩子你父亲当初如何会选在这里住下的?”
秀焉闻言停了与它们的玩耍,精神一振,说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有个勇敢的故事呢……”接着,他娓娓道来,讲出了一段往事。
原来,关于这棵大树,有个令人振奋的故事,却说十年前这片森林草原中有一条碗口粗、红头绿尾的恶蟒,经常出没于附近的部落,方圆十里因此而损失的牛羊不计其数,当时慕容部的很多勇士曾尝试围杀它,但结果换来的确是勇士一个一个的失去。直到有一天,那条恶蟒又到附近一牧户兄弟的家里偷食牛羊,结果被老大屈蒙发现,他大喊一声,提着一把长刀和弟弟炜逡追了出去。也不知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畏惧兄弟二人的勇敢,那条恶蟒一溜烟向这棵古树跑来,后面的两兄弟紧紧的追到树下,看到那巨蟒正钻到树洞里去,那炜逡上前一把拖住那恶蟒的尾巴紧紧的不放,而那条恶蟒也使劲的往里面钻,两个相持不下,屈蒙一刀刺进了树洞,将恶蟒钉死在了枯树上。自此,方圆数里再无祸患了。而屈蒙正是欺负秀焉的那个孩子——屈云的父亲。自此之后,屈蒙与炜逡兄弟二人成了部中人人尊敬的勇士。但没过多久,强健的炜逡在一场大雨后就病死了,因鲜卑人敬蛇也惧蛇,都以为是蛇的鬼魂驾雨来索命,自那一后,附近的部人很少再来这个地方。
秀焉看凌重九几乎听入了神,突然象个小大人笑道:“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父亲从来不信这些,他说这里幽静人又少,于是将这棵巨树的树洞阔大并清理干净,在里面放置了四书五经、册藏典籍,就在这里骑马牧羊,教我读书……”言间似有回到了过去,怔怔地陷入了憧憬之中。
凌重九也陷入了故事之中,顿时屋内静了下来。
那两只羊又回到草堆上睡去了,暖室内只剩下那盏灯,毫无修止地跳动着,嘲笑着不得其门而入的寒风……
几日之后,凌重九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但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秀焉早将那柄黝木长剑取回,自己独自想了半晌,心道凌重九如今大病虽祛,但仍须好好条补将养,乃是苦于无肉来用。一念及此,他心中复又一阵难过,看来要想凌重九治理痊愈,非得再杀一头羊,但又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这日晚间过了戌牌时分,秀焉方堪堪扶凌重九歇下,慕容干虞忽然从林中绕出,匆匆地前来探看,并带来了不少烤熟的马肉、鹿肉和一袋埃拉酒。秀焉见之心中一喜,鹿肉于身体乃是大补,如今凌重九正需要以之悉心调补,当下也不多说,径自悉数收下。直教得慕容干虞暗地里讶异了半晌,心道此子果然非俗,前些日我令岱儿如何与他都执拗不收,想不到今日事关他人却收得如此爽利。看来早些时他并非是心强顾面,必是真的不想依靠他人。一念及此,复又倏地想起那孩子尚在孩提之时,一日慕容干虞正遇他在草原上帮着慕容岱牧马放羊,见他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中背诵孝经,眼睛数群羊的数目,脚下却画了八卦图出来,这件事令他瞠目结舌了许久,心中之震惊实是莫可名状,当时小秀焉目若悬珠,齿如编贝,如天上的脩日朗月,慕容干虞那时已然断定此子将来必是命世之器,将致高名。如今观这孩子明慧若神,无事不大义铮然,行止有度,有时就算大人也难及他,心下对他逾加亲厚。他先看了凌重九的伤势,见业已无什大碍,放心了许多,接着又问了些病情,但并不询问他的身份,又温言安慰了秀焉几句,并嘱他无事尽量少出林子,避些时候再说,秀焉点头称是。慕容干虞见诸事安排妥当,径回乞郢去了。
“那个倒蛋的慕容岱这次竟未跟来,真是难得。”
一想到此,小秀焉自己也不禁莞尔。抬头看天色已然过了子时,遂取了慕容干虞送来的肉食,轻轻地行过鼻息沉沉的凌重九,为他准备吃食不说。却说时光易过,展瞬间不觉又过了数日,如缕不绝的雪势渐渐转小,最后几乎细若微尘游丝一样,若有若无了。不到半日,但见天霁雪消,日烘寒色,天气转暖了许多。
凌重九经过秀焉这几日解衣推食的悉心照料,不觉汗出病减。又经几回鹿肉汤的调补,渐渐将息,这日竟然大转,站立行走如常,这件事实在令秀焉开心不已。午后,秀焉为凌重九温过两杯马奶酿就的埃拉酒,忽见小屋外雪色琼纯可爱,又恐凌重九躺久了憋闷,当下将两把木椅搬至冰潭前,扶他坐下赏雪。凌重九见拗他不过,只得依言而行。二人扶椅坐下,但见四下的雪林如一方天井,向上划出了一片如洗濯过的天空,“天井”内冬日煦暖,白雪遍地,宽敞的空地中仅有几株竹梅,这刻大雪冠盖,但见绿竹垂梢,红梅放蕊,瘦骨似铁,含香半吐,煞是好看。
秀焉递与凌重九一杯埃拉酒,脸怀稚气地问道:“凌伯伯,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但又……”
凌重九见他踌躇,接过那杯埃拉酒饮了一口,一副和蔼长者的模样,亲切笑道:“孩子,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秀焉受他鼓励,当下继续道:“当日我第一次遇见凌伯伯时,凌伯伯你虽然除了那六个人,但难保那群代国的高手去而复反,凌伯伯你竟为何一点也不担心?”
凌重九闻言而笑,毫不为意地拂髯说道:“孩子你多虑了……”他喝了口暖酒递与秀焉喝,却见他正讶异不解地怔怔看着自己,拈须而笑,接着解释道:“那日我们所见的那个代国人叫拓拔六修,乃是代国国君猗卢的长子,是代国的右贤王。半年前幽州都督、晋国大司空王浚挥军袭击代国,六修必是趁此进兵幽州之机,绕道段国,暗中向段国国君、辽西公段疾陆眷求助……”言间以手示意秀焉喝口热酒暖暖身子,秀焉听得入神,半晌方解其意,忙匆匆喝了一口,擦了嘴奇怪地问道:“他向段疾陆眷求助什么?”
凌重九笑笑接着说道:“代王猗卢膝下多子,六修虽为长子,但猗卢却独爱他的小儿子拓拔比延,早有将王位传他之意。六修此人早有异心,但又苦于实力不足,难以成事,所以他故意绕远途从段国经过,暗下必是向段国国君疾陆眷求盟,以助他铲除他的弟弟,谋登大位……”凌重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稍吁了口气继续道:“而且看他身后的两名剑客,那个叫王良之人乃是段疾陆眷的帖身亲信,此人乃是晋国人,箭法超绝,中原之人皆叫他‘天狼箭绝’,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的本领,曾经是我一位同宗好友。此人与六修同行,说明段国必然已与六修达成了协议,有意助他成就大事。”
秀焉问道:“他们达成了协议,伯伯你应该危险才是,为何却安如泰山?”
凌重九笑笑,又道:“非也。六修此人实力不足,不得人心,才求助外国。但段国如今与王浚刀兵相陈,将有战事。一时必难出兵代国,此次段国国君只派了王良去,必是探听虚实。但以六修急躁的脾性,等不到救兵必会提前起事,而且会杀了王良泄愤……”
秀焉方才还听凌重九说王良是他的朋友,但不解的是他知朋友有难,为何面无忧色,反而谈吐自若。他正套发问,凌重九早神态磊落地笑了笑,道:“凭六修的本事,即使在代国又怎么能伤的了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绝’王良呢,倒是他自己,此行不但会失去段国的支持,还将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不日必遭杀身之祸……”他捋那几缕飘髯,仰天淡然一笑道:“他虽知我凌重九的下落,但必定是希望登上了王位后再来寻我,所以必然不曾将我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如今他也只能带着这个秘密赴死而已,我又何须担心?”
秀焉闻言击掌道:“凌伯伯可真厉害,不动一刀一剑就能避祸慎行,他们这也叫做自作自受啊。”
凌重九默然一笑,迳取了杯子饮了口酒,仰天长吁了口气,道:“孩子,如今你们鲜卑一族在燕代分了三个国家,西有段国,北有宇文,这两国的实力比慕容强得多,小小的乞郢又在慕容、段国之间,所以屡屡被段国铁骑践踏,情势危殆。当此乱世,若无一技防身,连退而自保都难,况且我抱恙恋枕至今,幸得有孩子你解衣推食地照顾,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只不知你愿不愿意跟伯伯学剑么?”言毕,一脸期望地望着他。
秀焉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凌重九大感讶异,想他一身所学,何其浩瀚精深,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拜他为师,迢递万里,追随江湖,他也没有授过一个弟子,尤其是他的那套剑术,精妙绝伦、博大精深,乃是万金不易的绝学,没想到如今却被一口回绝了,不禁反问道:“我们在乞郢时你们部中的勇士丹莫不是被杀了么,如果有一个恶人杀了人,你会不会杀了他?”
秀焉点了点头,幼稚的小脸上洋溢着肯定的神色,道:“不会。”
凌重九轻哦一声,道:“为什么?”
秀焉仰着脸,道:“因为他已经杀了人,就算杀了他,被杀的那个人也不可能再救活了。”
凌重九闻言面色微变,心头一震,诧异地望着这个孩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凛然,沉吟片晌,又拂髯问道:“如果有一个人你杀了他可以救一百个人,你会不会杀了他?”
秀焉瞪大了眼睛,不知凌重九为何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当下眨眼想了一回,依然摇了摇头。
凌重九这次真的有些讶异,目光一凝,迟疑了一下,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秀焉道:“因为他还未杀那一百个人,还有机会阻止,我若是不阻止就杀了他,那我和他有什么不同?”
凌重九不觉神色一动,问道:“那你会杀什么样的人?”
“那些该杀的人。”
凌重九突然觉得他前后矛盾,道:“刚才我说的人难道不是该杀的人吗?”
“该。”
“你现在怎么又说要杀他们呢?”
秀焉眼中突然象是个大人,静静地回忆着他见到的杀戮,道:“我要杀了他们的凶残,杀去他们的恶念,所以不用刀剑,不用武功,只用我的心。”
凌重九闻听此言,浑身猛地一震,不嗤如遭雷击,他震慑了。更想不到这些话竟然出自眼前这个孩子的口中,但良久,他心中倏地一震,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么。这个孩子虽然现在不学剑术,但有道是“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世间的事又岂是人能预拟的,但这孩子的智慧与心胸令他立刻下了个决定,一个有关他死,秀焉生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改变了天下的局势,更改变了这个少年的命运。
湛湛的蓝天如一块毫无瑕疵的铜鉴,点尘不染,旷林上的浮雪在天边勾画出一条连绵起伏的曲线,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静谧,让思叙的世人陷入了时光瞬止的浩浩大河中。这时,忽然林中似有悉悉簌簌的声息触动,凌重九猛然惊醒,心中悚然一惊,忙作势令秀焉勿发声息,静听了片刻,转而又自微微一笑,谓秀焉道:“孩子,你去看看吧。”说话间,迳自取了椅子回屋去了。
秀焉一怔,有些犹豫地轻蹑手足行了过去,小心地拨开枝丛,却见那慕容岱身在林中,左顾右盼似是四处寻找出路,却又毫无头绪,气急交加,正满面泪痕得立在当地不知所措。秀焉见状已知其由,当下踱入阵中拉她出来。二人出得幽林,慕容岱见是秀焉,顿时停了哭泣,三把两把抹了脸上泪痕,又凶又气地道:“这……这是怎么了,我今天为什么进不来了?”
秀焉闻言说道:“你不是明明知道路吗?”言间正欲入屋,不意那慕容岱见他不理不采,早气得十足,上前拦住他,蛮横地道:“我怎么知道。但我上次的标记……”
秀焉笑了笑:“标记都藏在雪下面了,但你可以记着树的。”
慕容岱被他说得气愤,犹自找借口辩解道:“以前你又没告诉我是用树标记的,才弄得我只记着那些好看的花,这件事明明是你的过错。”
秀焉想不到此事竟然怪自己,闻言又气又觉好笑,便不与他分辨,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慕容岱神情一震,道:“刚下了场大雪,草原林中那些麋麂鹿兔无处藏身,可是狩猎的大好时机。我本想和你与大人门去射猎,但爹说冬寒燎原,怕对你身体不好,所以……”那慕容岱边说边拿眼四处乱瞅,似是要找到那个血淋淋的怪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最后眼光落到了那个树屋上不再离开,生似其中会突然跑出个怪人一样吸引。这刻却突然听秀焉说道:“所以什么?”
慕容岱闻言似是跌了一交似的突然醒来,使劲的撇了小嘴,说道:“所以我来找你,但途中却遇到了几只可怜的大雁……”言间,小脸上隐现怜悯不忍之色,似是自己伤了一般。
秀焉闻言大是好奇,讶异地道:“这里冬天哪里来的大雁?”
慕容岱得意地一笑,转了个圈儿,说道:“这下难到你了把,一看就知道你孤陋寡闻。”
秀焉一愣,辩道:“我才不稀罕呢,必是不及飞走的大雁,两只脚爪凝结在冰上,折了翅膀不能飞的,是不是?”
慕容岱闻言大愣,异了半晌,方惊噫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秀焉笑笑道:“这些道理傻子都知道,你还当他是宝,奉若璧珍,你真是很厉害呢。”
慕容岱闻言几乎羞死,双眼眼看就要发红,气愤地往回跑去,边跑边道:“你每次都欺负我,我不跟你玩了!”哪知跑到林边,忽焉想起自己不识的如何出去,迳自止步在林边顿脚不跌,一边流泪一边一个劲地狠狠踢雪。
秀焉一愣,行了过去,说道:“那只折雁在哪里,我们去救他好么?”
慕容岱一听,竟说变就变,顿时破涕为笑,连道道好,一边揩泪一边拉着他出林,行了两步却又倏然止步,忙不好意思地停了等秀焉先行。秀焉纯诚一笑,拉她出了雪林,顿时心胸一阔,但见雪林连绵,冬日燎原,蓝天银雪之下,天地一片清朗。
慕容岱少年心性,行起来连蹦带跳,象个不知累的鸟雀,不时地攒了雪团四处乱掷。须臾,二人南行到了一片榛林旁,孰知刚刚行到,却听到前面有几个孩子的嘻笑之声。二人转过树林,但见前面一个方圆树十丈的寒潭旁,正有六个背着箭袋的少年弯弓嘻戏,那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屈云,这刻潭边却早有几只大雁中箭而亡,屈云大喝一声,笑着追逐围猎仅余的两只折雁,这时见他们二人一起走来,那屈云倏然停,但接着重又追得那两只折雁更紧。那两只雁枯结的脚爪上结了一层结实的冰枷,翅膀上也凝了冰,以致翼翅折伤。追迫之下,兀自惊惶地四处乱逃,但苦于不能飞翔,哀鸣不已。
慕容岱见状,大喝了一声冲入围圈,张臂拦住几人,气愤不已地道:“住手,你们……真大胆,这是干什么,尽在这里欺负大雁,有本事应该去那弓箭射段国人。”几人闻言俱收了弓箭,不敢应她。秀焉忙也跑到慕容岱身旁也张臂拦着他们。这刻六个孩子中一个叫拓卑的机灵鬼看了屈云一眼,却见屈云瞥了秀焉一下,突然手中弓弦倏响,一道箭光携着一阵冷啸声,在慕容岱与几人的惊呼声中,闪电般地穿过秀焉的肋下空隙,“扑!”地一声射到一只折雁身上。众人耳中但闻一声凄厉的惨鸣,再看那只雁早已被箭洞穿而过,一命呜呼。它身旁仅余的一只,唉唉而鸣,而六个孩子却无不拍手笑着叫好。
慕容岱猛然一声大叫,扑上去向屈云当胸就是一拳,不待他发愣完毕,复又猛地夺过他手中的弓箭掷出到一棵树上,脸色惨白,气愤地道:“屈云,我喊了住手你还敢放箭,残忍地杀一只受伤的大雁,你要是有本事,在天上射一只下来给我看看。”
几个孩子闻言无不低头偷笑,但又怕被屈云看到,忙将头别到一边。但这一切又岂能逃过屈云的双眼,但他却又不敢触慕容岱霉头儿,捂着胸口低下了头,待慕容岱一得稍歇,只拿眼狠狠地瞪了秀焉一眼,发现那秀焉被他威吓地射过一箭,竟面不改色,这刻秀焉见屈云盯着自己不放,回看了他一眼,俯身将仅余那只惊雁抱到怀里,轻轻地抚慰。那只大雁似是受他安抚,低低嘤鸣了几声,竟似平静了许多,只拿一双犹有余忌的小眼睛盯着秀焉。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他象安抚一个老朋友一般轻轻退去他羽毛上的冰结。看得慕容岱和几个孩子都既惊异又羡慕。
慕容岱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去,小鸟般行到他身旁也轻轻逗它,几个孩子到底是少年心性,极为好奇。这刻见那大雁竟在秀焉怀中温顺不已,都想抱它一抱,除那屈云外,其余几人俱围了过来逗它。结果只剩屈云一个,怔怔地看着他们。秀焉微微一笑,抱着它行过慕容岱诸人,步到屈云身旁,将那伤雁递给了他。慕容岱几人见状无不讶异,一起跟来,她甚是不解地瞪了屈云一眼,转谓秀焉道:“焉,你这是干什么?刚才是他杀了那些雁啊!”其余几个孩子同样脸现迷忙地看着他。屈云更不明所以,怔了一怔,却见秀焉怜悯地望定那只大雁,说道:“屈云刚才是想射我,却误伤了那只大雁,他是个喜欢鸟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养好这它的。”说着将那雁递近过来。慕容岱却急呐道:“但是他刚才还……”秀焉笑着向她微微摇了摇头,止住她的话锋,转眼双目注定了屈云。
屈云闻言,脸上突然现出奇怪的神色。他方才是看慕容岱偏袒秀焉,所以才故意杀了那只大雁,但当他看到那只大雁惨死时,心中突然很难过,如今秀焉的话让他心里倏地一热,他没想到这个自己一直欺负的少年,竟然会毫无阻滞地替自己说话,心中深深一震。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不停地变了几次,但秀焉那诚执的目光令他心里颤抖,沉默良久,脸上现出了感激之色,他看秀焉殷殷望着自己,当下一言不发、满怀愧疚地双手接过那只大雁。那雁大概是因为方才受他惊吓,被他一抱,颇为惊恐望着秀焉地叫了几声。秀焉紧紧地看着它,但见屈云竟象秀焉一样地轻抚着它,不了半晌,那雁似是看屈云并无恶意,才渐渐静了下来。屈云却突然感动地垂下了头,流出泪来,猛地将脸靠在那雁的羽毛上,眼泪簌簌而下。半晌,方猛地用衣襟擦了眼泪,抬头感激地望向秀焉,竟一言不发。
几个孩子都愣住了,那慕容岱也怔了许久,望着这两个少年。
秀焉也望定了屈云,点了点头,问道:“屈云,你家里有没有铜?”
屈云点了点头。
“那就好了……”秀焉高兴地说道:“你只要挖些芦根拌些铜粉给它吃,过些天它就会好了。”
几个孩子闻言半信半疑,慕容岱纳道:“这样……真的行吗?”
秀焉向屈云点了点头,屈云相信的点了点头……
※※※
自那次后,慕容岱常跑来找秀焉,但却很少见屈云等跟来。慕容岱来得多了,自然见到了凌重九,时间久了,竟颇得凌重九的欢心。却说时光荏苒,转眼寒冬北去,广袤的草原树林一经拂拂的南风催渡,似是飘着阵若有若无的轻烟,煦暖之中,但见嫩蕾展于枯枝,残消已尽的聚雪化作涓涓流水,潺潺东去。萌动舒展的小草像灵动活泼的小姑娘,似是经不起燕代风物的引诱,偷偷地从地下钻了出来,睁眼一看,但见四周散发着清新的青草气息,她倾鼻深深地吸了口气,如饮甘露流霞般陶醉地摇了摇身躯,娇笑着拍手叫好。
凌重九的病虽然好了,但忽有一日当他练过剑后突然吐了口鲜血,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长剑,进而日日打坐,潜元默贞,秀焉看他脸色难看,不敢稍稍走近,只在旁边静静地守着。而且看来每况愈下,直到凌重九颓然地停了静修,长叹一声,自此静修也未继续。如此一来,他反而面色好了许多。凌重九从此将长剑束于高阁,日日与秀焉契阔相居,如有子侄承欢膝下,时光过得颇为得意。
忽一日,慕容岱兴高采烈地匆匆跑来,进屋一看,见凌重九正展卷看书,顿时娇喊了一声,如小鸟依人般扑到凌重九怀中,拽着他的胡须牵着不放,直叫得他吹胡子蹬眼地大皱眉头。这时却见秀焉正取了蘑菇过来,慕容岱方大发慈悲地放了小手,跑过来执住他道:“大傻焉,你知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日子?”
秀焉刚一进来,突然被窜出的慕容岱吓了一跳,又被她劈头一阵奇怪的诘问,一怔方道:“什么……日子?”
慕容岱哼了两声,一副气他不过的模样一把将蘑菇抢来仍到一边,揪住他“咦”声嘲笑道:“哈,这回可让我逮到你的痛脚了,还不承认自己笨地如猪一般。”
秀焉闻言大觉讶异,经她一激,顿时脸上一红,当下瞑想了半晌,却始终未想及其中所以。凌重九看他苦思不得的模样,捋须笑道:“岱丫头,你就不要再急他了,看他模样一会儿准会想死。”
慕容岱闻言得意忘形地笑了一回,歪起红扑扑的小脸儿,撅起小嘴道:“这几日乃是我慕容部的祖传之节——达慕节,现在部中上下正忙着筹备祭祖相庆,今天是第一天,中午就要搭台祭祖,你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真是过分的很!”
秀焉一拍后脑勺,恍然以手加额地道:“是啊,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慕容岱闻言皱眉,扯他衣襟道:“想起来了还不跟我走。”
秀焉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直看得慕容岱愣愣地大生其气,还以为秀焉诚心耍弄自己,正气不过就要发作,却见凌重九轻摇那执卷之手道:“焉儿,你不必为我的午餐担心,伯伯虽少了一臂,却尚能自备吃食,你自陪岱儿去吧,可不能耽误了部中大事。”
慕容岱闻言,欢欢喜喜地拉起凌重九右手,一把夺过那卷古书扔出老远,笑道:“还是凌伯伯最疼我,我们走了……”言毕,不待凌重九撅胡子给她脸色看,拉住秀焉匆匆跑去了。
达慕节,乃是慕容部世传的大节,自当日慕容部的远祖居于紫蒙之野时即有此节,那时部人常有被匈奴精骑袭击之虞,部中上下时时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慕容的世祖为了使民众精娴弓马,常常比赛骑术、刀弓,相传下来,渐而渐之竟成为传统,代代相袭之下,规模也愈来愈大。时至今日,竟演成了部中每年的大事。此节每年春渐花发时开始,一直持续十来天,第一日乃是祭祖之日,部中上下备足牛羊马,于草原上采拮紫蒙草填于煮熟的牛羊马肚中,于寨口宽阔处搭台祭祖,第二天便以此地为起点,另于二十里外设置终点,部中望老妇孺都集于两端,亲自观看部中年少的男女赛马。一路沿途在树上高高悬挂着上百面箭把,骑士门一边策骑,一边弯弓射把,每位骑士的箭上俱有各自的标记。比赛最后由部中德高望重之人分别按骑术与箭术评出十人,前两名分别奖以筋角弓和弧矢箭。胜出的前几名被部帅亲自奉上埃拉酒,自此便被冠以勇士称号,部中上下无不以获此殊容为傲,想当年丹莫、屈蒙与炜逡兄弟二人都是此中的勇士。
闲话暂置,却说慕容岱与秀焉二人东行了一会儿,堪堪绕过一片林子,顿闻一片喧闹之声,抬头一看,但见寨门口早已搭好了一座带有木台、此台乃是一丈来高、五丈见方的阔台,但进此台面北背南,其上设一长案,案上早摆了六盘整只烤熟的马、牛、羊、虎、鹿、狼。案后临壁悬了一张良弓和一柄镀金的狼牙箭。看那弓身精良,弓弦韧劲非凡,乃是体重如山的燕国巨虎的虎筋所制。弓旁那支弧矢箭的箭体通身散着一股湛湛的黄光,锋利狭长的箭尖森然夺人,但却散发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引,即使不善弯弓之人也难免见之心喜。不用问,这必然就是勇士们争相抢夺的筋角弓和弧矢箭了。
这刻祭祖台之下人头济济,早聚了部中的男女老少,众人契阔交论,甚是热闹,年幼的孩子们不厌其烦地穿梭在大人们中间,打闹嘻戏。唯有部中的年轻人聚在台前不远处,全然不似其他人那般轻松快活,看他们个个外表沉定,但很少高谈阔论在一起说话,偶尔有几个关系好的。抱肘聚到一起淡淡地聊上两句,其间仍不时地拿眼瞄那台上的筋角弓和弧矢箭,无不欲得之而后快。
祭台东、西两面这刻已搭了两条长蓬,部中德高望重之人俱都衣着整齐,早已在两厢坐定,前面放满了马奶酒与肉食,但他们却都不食不言,时时地抬头望着天光,似有所待。秀焉仔细一看,猎原叔叔也在其间,正陪在慕容干虞身旁。这刻慕容岱见状,忙拉住秀焉边跑边道:“快些,祭祀就要开始了。”
二人匆匆跑过来,钻过人群挤到台前的长蓬附近,堪堪止住脚步,忽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停了说笑,纷纷向台前聚拢,顿时除了两蓬中间依然无人,其余诸处俱挤满了人,将祭台围成一团。幸得慕容岱跑得快,否则恐怕真个被隔在外面了。
慕容岱轻揩脸擦了把汗,冲秀焉作个鬼脸笑了笑,秀焉被她可爱的神态一斗,也不禁莞尔,孰不知此举早落入了东边一干少年的眼中,顿时惹来了一片嫉妒、羡慕的眼光,甚至屈云也不例外。他虽然对秀焉已大有改观,但一逢到慕容岱,似是很难平和地视秀焉。那慕容岱也忒会作怪,看到那些少年目不稍歇地向这边望,顾作不见地与秀焉谈笑风声,拉手指点,竟惹得那群初生之犊愤愤勒拳狠狠地瞪秀焉与台上的弓箭,恨不得早点开赛,好争得筋角弓和弧矢箭,给那个装傻充愣的秀焉和傲慢的慕容岱三分颜色。也好让她知道慕容部也有自己这号人物。最为令他们气愤的是,那个鬓肆花白、状如老头似的秀焉身无长物,却偏偏得慕容岱的欢心,他自己还好象完全不知情似的,向这边指指点点,尚不知对面的那群小老虎在心里早将自己视为箭把,早被射了不知多少次,甚至连慕容岱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起来。
这时,台前众人停了说话,纷纷向台前注目。但见台定那只横杆正中,一只剑形的铜漏水滴愈来愈小,不一刻竟半晌方沥下一滴,似已水尽。两蓬正中北面人群一闪,走出一个彪悍的中年勇士,但见他年在四旬左右,身高九尺,臂阔三停,身着虎皮襟衣,一张宽阔的脸上勇气避人。他堪堪步入中间,四下早有人高呼“屈蒙!屈蒙!”不止,此人正是十年前勇杀恶蟒的乞郢第一勇士,屈云的父亲屈蒙,他携弓拾箭方一入场,即引的一片欢呼,对面的屈云脸上溢着一片自豪地瞥了慕容岱与秀焉一眼。但见他屈蒙四下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踱到场中,瞄了那漏剑一眼,顿时四下静了下来。他静静立定,缓缓取了枚狼牙箭,弯弓搭箭,突然弓步断喝一声,手中雕翎箭闪电骛发,屏息众人但见一道白光,挟着一股锐啸,尚未看清个所以然,耳中但闻“夺!”地一声,再看那台顶横柑竟被屈蒙一箭射穿,其上悬挂漏剑的牛筋被他一箭射断,那枚漏剑急速坠下,“扑!”一声插入地上半尺来深。四下顿时响起了一片轰然喝彩声。与此同时,台前响起了一片羯鼓声,号角声。
鼓号声中,但见部帅慕容干虞离座而起,从一个侍者手中接过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顶步摇冠。但见此冠透雕云纹,其上佩饰着十六枝镀金的步摇花枝,面悬缀着金环、金叶,煞是好看。
说起这步摇冠尚有一段故事,却说慕容居于燕、代,其先祖中的贵族喜戴此冠,族中贵胄常以之为荣,燕、代诸部都叫它步摇。后来,此冠传入民间,音讹为“慕容”,而慕容你是瑞兽的意思。于是,此部就叫做慕容部,这也是慕容一姓的由来,也是平民百姓不能乱用“慕容”一姓的原因。
闲话不说,却见慕容干虞捧着步摇冠,在六名分别身着马、牛、羊、虎、鹿、狼六牲皮衣、手捧各种不同利器的勇士陪同下,登上祭台。这刻台下有司仪高喊一声“祭祖——”
慕容干虞将步摇冠托盘恭恭敬敬地放于六牲之间,那六名勇士分别到了六牲前,将手中利刃分别插入那六只烤熟的肉中,然后退到慕容干虞身后。这时又闻司仪高喊道:“跪礼——”
慕容干虞与台上六人纳头长跪,台下众人也纷纷趋之若鹜,随之跪下,连叩再三。直到司仪复高喊道“礼迄”,众人闻言轰然起身,恭恭敬敬、一言不发地注目台上,但见那六名勇士纷纷下台,慕容干虞缓缓起身,转过身来,待那司仪喊过“颂蒙”,慕容干虞正待施行,突然间……
北面林后碎草飞溅,划空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台下众人心头一震,面色微变,纷纷注目向远方望去,但见滚滚浩浩之中,北面突然出现了一膘铁骑,疾逾脱弩之矢般飞驰而来,众人老远便看出匹匹健马上,都是头带兜鍪,身穿黄衫大口裤褶,外罩银装两裆甲的武士,为数不下百余人。这些武士手里提着弯刀,或佩有长剑,个个神态彪悍,夹马驰了过来,但见铁骑溅草,银鬣乘风,不刻蹄声欺近,为首赫然冲出一人,离了老远就狂放地哈哈大笑,但见此人身材高硕,一张阴鸷的脸上生着鹞眼鹰鼻,鹰视狼顾,令人望之生寒。此人一张大嘴上有些乱糟糟的胡须,身穿纹色惊怵的豹裘,手执马鞭,胯下那匹褐色骏马,头颅隆起,双目突出,纹理流畅,显然是匹难得的好马,这匹马鞍旁挂着一柄四尺大铁剑和一张强弓、两个箭壶,忽焉纵横而至。
“段国骑兵!”
“是段国人来了!”
乞郢众人见状,无不脸现惊恐惶然之色,纷纷扭头向那边瞧,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低头窃语。十之八、九都心怀惊怕,不敢言语,只有那群初声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们,拿眼愤愤地瞪向这边。
“段国人又来干什么,难道我们的达慕节他们也要抢掠么?!”众人惊怒地道。
这刻,祭台上的慕容干虞脸色泛灰,心中不由暗暗一震,仅此功夫,那群段国武士忽焉而至,来到近前,顿时放马绕着乞郢部众兜转了好几圈,大喝着纷纷羁缰驻马,在外面停下。一膘骑士随着为首那人甩镫下马,挟着刀剑行了过来。
那群部中年轻人见段国人如此桀傲不逊,纷纷大怒,不安地向台边聚拢过来,大有奋起拔刀之势。慕容干虞又惊又惧,大为忌惮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急忙挥手命众人切勿妄动义气,转而急忙下台,大吃一惊,向前跨了一步迎上来,向那为首之人颤着声音问道:“今日是我乞郢的达慕节,你……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正祭祖呢……”
那为首之人看了慕容干虞一眼,不屑冷笑了一声,不曾稍歇地一言不答,一把将他推开,向台上踱来,四下环台而立的人群望之皆靡,不由自主地闪开了一条路。部中父老暗暗咬牙切齿,但又不敢发作,摇头哎叹。连那适才戏闹的孩子也俱不敢出声,纷纷抱住父母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人人惧是惊怕之容,畏之如虎,即使那些胆大的也暗暗击掌,敢怒而不敢言。
台外有几十人守着,那人领着几人迳自登上祭台,如入无人之境,狂傲无物地一阵大笑,慕容干虞惊急地跟了上来,那首领倏然驻足立定,转脸猛地凛凛地望了慕容干虞一眼,使劲照他肩上拍了一记,忽然大笑谓道:“看你的打扮一定是乞郢的部帅慕容干虞无疑了,我叫活罗,乃是新调驳到黄藤的副将……”一言未毕,复又狂笑。台下之人听说其名,却大吃一竟,原来活罗乃是混同江附近的一种恶鸟,它的形状象公鸡一般,奢于啄物。好啄牛马脊骨而食,马牛遇之即死。若饥不得食时,甚至啄石块而食,甚是恐怖。如今光听此人名字即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叫人如何不神意惊遽。
活罗见众人惊骇,不禁益加狂作无饰,狂放之容忽然转为面色沉寒,那股令人难忍的狂傲继而转为阴残的笑意,目无余子地纵目四览,转向慕容干虞洪声地道:“我一来就听说了你的大名,又听说今天你们这很热闹,所以来看看……”言间竟旁若无人地四下一洒,不理慕容干虞孱弱的劝阻,竟用刀取了一块祭用的鹿肉,大嚼几口。
活罗此举对慕容来说,很是不敬,台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埋怨嗟叹声。旁边一个段国武士见状,瞪眼挥了挥马鞭,骂道:“哪个不怕死的说话?”一言甫毕,圈外十来名武士作势就欲上前擒人,激愤的人群顿时又稍稍静了下来。活罗不屑一顾地森森一笑,眼角吊起,又谓慕容干虞道:“不过部帅大人请放心,我活罗虽是新来的,但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今天来绝非来要马匹牛羊,只是来见识见识……”他大大地嚼了一口,啧啧叹了一回,又道:“不过今后还要部帅识时务些。”
慕容干虞立在台上满怀羞辱,长须微颤地强加隐忍,此人声声句句狠毒无比,慕容干虞打了一个寒噤,不知如何回答。活罗看也不看他一眼,怒眉一剔,眼里闪过了一道冷电,二话不说迳扫了那筋角弓和弧矢箭一眼,顿时停了下来,细看了半晌,突然洪声道:“我活罗正缺一张好弓,想不到今日竟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可要好好谢谢部帅大人了……”一言未歇,活罗早大笑了一回,真要上前去取,突然听到台下一声断喝:“住手!”
话声方了,活罗颇感意外地一愣,就连慕容的部众也不禁大感惊疑,几百双眼睛诧异地循声望去,但见人丛中已走出一人来,一时场中所有的目光不禁都盯在那人身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十里秀的勇士屈蒙。四周的段国武士一见,纷纷执了刀剑向他扑来,人群顿时一真骚乱,其余诸人纷纷霍地闪开,顿时场中只剩下屈蒙和围着他的五名士兵。那五人看他神态凛然自若,更听说过他的大名,心中颇有几分戒意,互相使了眼色,突然一齐出手,向屈蒙扑了过去。屈蒙乃是部中矫健无敌的勇士,岂会怕如此几个小卒。但见他大喝一声,迳自矮身一扫,躲过几人之余但闻扑扑数声,再看那几人俱都被扫倒地上,还有两个,正好被屈云一手抓住一个,提起来遥空一扔,顿时被抛出老远,纷纷抱腿喊痛。展眼间,力大无穷的屈蒙一招就将几个段国武士摔倒地上。
四下的乞郢部众一时看得兴起,似是全然忘记了段国武士的威胁,见状纷纷鼓掌喝彩。地上的几个武士输得很不服气,拍了泥土起身还要出手,却见四下群情汹涌,顿时停了下来惶然四顾,怔在当地又惧怕又不甘心,不知所措地拿眼看台上的活罗,却见他竟神态自若,处之泰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向台下扫了一眼,脸上始终保持着一层笑意,让人猜不透他内心到底想些什么。
屈蒙目无旁骛,凛然迈过几个武士踱到台下,仰脸注定活罗,朗朗地传声道:“此弓叫筋角弓,箭是弧矢箭,乃是我部祭祖圣物。部中上下无不奉为璧珍,我们宁可失去性命也不会舍弃它们。你今天若是拿走它们,在场的部人绝不会置之不理善罢甘休的。”一言方毕,四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屈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不卑不亢,透人心魄,难怪乞郢部人无不四下轰然响应。
活罗目光如利剑,似要刺穿众人的心,傲然一声大笑,视天下如无物地扫了台下诸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迳取了临壁的筋角弓与弧矢箭过来,顿时台下一片哗然,族中老幼妇孺气愤不已,希嘘嗟叹。东首的一干年轻人似是忍无可忍,纷纷涌到台前屈蒙身旁,四下的段国武士见状,大为惊惶,纷纷执了兵器退至台下,背台围了一圈,一时台近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地一触即发。
慕容干虞神情猛然一震,急怯大颤着声音喝止诸人,那活罗置若无物地笑了笑,脸色倏地一转,顿时阴冷得怕人,右手弯弓左手搭箭,弓弦铮然声中舒臂将那张筋角弓拉满,牵弓满镝,箭头直指屈蒙,冷冷地凝注着他作势欲放,让台下屈蒙诸人骇然惊顾。正在此时,人群突然闪出一个瘦小的人影,但见他行到屈蒙身前挡住活罗的箭。四下族人包括屈蒙俱是一愣,见他正是小老头似的秀焉,无不惊异莫名,脸上掠过诧异之色,任部中谁人也想不到这个平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秀焉,完全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今日竟有如此勇气。屈蒙心中微微一震,嘴中却沉定地道:“孩子,你快闪开,小心丢了你的小命。”
秀焉对屈蒙所言似是恍若未闻,依然故我地立定,只拿眼看台上那一副很有意思模样的活罗。人群中的慕容岱见状也忙惊骇地跑了过来,却见秀焉挥手止住拉她,转脸向活罗道:“活罗大人,我有话说。”
台上的活罗不意半路突然冒出个不怕死的,而且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少年,正觉讶异,听他叫自己大人,脸上复又恢复了淡然之容。但手中弓箭却未稍稍放松,随时都有射出的危险,道:“你讲。”
秀焉稍松了口气,脸上稚气之中透着股令人出乎意料的沉静,不卑不亢地道:“我叫秀焉,早听说段国骑兵弓马娴熟,英勇无匹,不知是真是假?”
屈蒙还道他不怕死,想不到竟说出此言,方一说出,四下同族顿时响起了一片怨怒之声,甚至喝骂他没有骨气,但始终没有人敢公然上前来教训他。小秀焉却处惊不变,看得屈蒙也心中一怔,气愤地道:“小子你……”就连旁边的慕容岱也不解地瞪大了眼望着他,场中只有段国人闻言无不趾高气扬,忽然一齐扬声大笑,活罗也一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的模样道:“勿庸质疑。”
秀焉道:“此副弓箭乃是我部专为勇士所备,贵部既然弓马精熟,英勇不凡,何不与我部中最会打猎的勇士比试比试,大人若是赢了,拿走此副弓箭也会叫人心服口服,否则别人会传言大人无德具有此弓。”一言甫毕,又惹得族人一片喝骂,慕容干虞怕他为部人惹祸,怒道:“秀焉,你胡说什么?”
屈蒙似早忍不下,一把将他推开,低骂了一声“没骨气”。哪知活罗却狡黠阴狠地一声大笑,道:“最会打猎的人?……”他不屑地笑了一回,一歇方道:“也好,本将军就与你们玩玩,快将他扶过来,来让他说说如何比法。”一言甫毕,那秀焉不待那段国人扶他,早自己站了起来。四下诸人包括屈蒙在内气愤不过,但又恐惹怒了那只恶鸟,俱怀了姑切一听之心,就连慕容干虞亦复如是,颇为怔然地等他的说法。
秀焉仰起小脸,说道:“我们比试不外骑射与摔交……”接着望了屈蒙,说道:“屈蒙叔叔是我部中最善射猎的勇士,也懂摔交,若大人与屈蒙叔叔同意,我们就比试摔交如何?”
直到此时,慕容部众闻言方转好许多,屈蒙也自精神一振,他早看不过活罗那副恶鸟之状,这刻难得能与他公平比试,正是求之不得。惟感遗憾的是,此次比试不能尽展自己射箭的特长,但转念一想,就算比试摔交,自己也不见得会输给那头恶鸟。一念及此,他扫了秀焉一眼,转脸注目台上的活罗,眼中溢着一股勇不可挡的挑战意味。
活罗答应了他,自是不能反悔,但一触及屈蒙挑战的目光,面上流露出一股令人难忍的戾气,冷哼一声正要应战,身旁一个段国侍卫,忙过来伏与活罗耳上,低声说道:“将军不可轻易应战,那大个一招就摔倒了我们五个勇士,分明善于摔交,但那个孩子却说他‘懂’,分明是串谋好了要将军上当。今日是将军第一次到此,面子不容有失。将军擅长射箭,何不折折这个‘最善射猎的勇士’,也好让他们知道将军即使挫败他们最擅长的,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活罗闻言,眼中森然的目光一闪而灭,心道:“此言正是,这个人臂力过人,纵我武功高强,一时半刻若是赢不了他,也脸上无光,倒助长了这群匹夫的气焰。自己箭法向来不弱,难道还赢不了一个‘最会打猎的人’?”一念甫平,冷凝了屈蒙一眼,突然发出一阵碟碟怪笑,执了那副弓箭踱下木梯,行到屈蒙前,问道:“你善于射猎?”
屈蒙一看活罗手中的那副良弓金箭,心中就气,双目闪出虎虎威光,轻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活罗一亮手中良弓,嘴角噙着一丝阴残的笑意,道:“区区一个懂摔交之人,我活罗若与你比试,他日难免被尔等笑我以强欺弱。你既然自负善箭,我今日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比试射箭。”
屈蒙见他口气益狂,忽然皱了皱双眉,心头不觉有气,但转念一想,与他比箭自己胜算反而会更大些,且让他猖狂半刻,待会儿看他如何自圆其说。一念甫平,眉细鼻尖,透出一种威煞之气,当下说道:“你真的愿意与我比箭?”
活罗道:“不错,赢了我不但贷你一死,这副弓箭我也会留下,否则就别怪我拿走你们的圣弓。”
屈蒙精神陡地一振,如此正合其意,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应了声好,不待吩咐,早有人为他拿来了弓箭,屈蒙缓缓地取诸手中,转向活罗,智深勇沉地道:“你且说说如何比试?”
活罗也命人去来自己的弓箭,纵目四览看了片刻,眼光忽焉停在了二十丈外的一棵红花树上,大笑一声,对身旁侍卫吩咐了几句,当下几个段国武士辟开人群,那侍卫行到那棵花树旁挥刀便砍,不刻工夫,好好一棵花树红花折尽,竟只留了临杆两朵掌大的红花,那侍卫回秉了活罗。活罗负了强弓,睥睨自雄地傲岸一笑,戟指那棵花树,道:“你可看到那两朵红花?”
屈蒙见状,心下已知其意,冷哼一声,果然听那活罗道:“我们就射那枚红花,一箭摘花者胜,如何?”言罢,眼中闪耀出灼灼的光芒,精神凛然,傲岸地注视屈蒙,心道区区一个猎户也敢自不量力,正要看他笑话。却不料屈蒙也自一笑,道:“如此正好。”
活罗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不料他如此自信,不觉一愣,但复又倏转冷笑,气涌如山地振吭说道:“那好,本将军一箭即可,我就授你三箭,若是三箭之内你能依我之法做到,便算我输。”
屈蒙闻言心中大怒,怒极反转沉静,冷哼一声道:“将军既然如此看重,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言间,一个段国武士果然又为屈蒙奉上了两枚雕翎箭。屈蒙接过三箭,却闻活罗道:“那好,你且看我……”说着拔箭在手,弯弓搭箭,大笑一声,手中雕翎箭突然电闪骛发,弦响声中但见一道迅电挟着一阵锐啸,“嗖!”一声疾射而出,众人目无箭形,耳中但闻“夺!”地一声,再看那棵花树,其上左边的那朵红花应声徐徐而落,那枚箭犹自嵌如树杆半尺,兀自颤抖不已,四下段国武士见状,无不轰然振声喝彩。
活罗似乎刚刚完成了一件小事,将弓付与侍卫,轻轻拍拍了拍手,自得地看了屈蒙一眼,负手而立。屈蒙淡淡一笑,取了支箭搭于弓上,牵弓满镝,白如霜雪地精钢箭镝遥遥瞄准那树上仅余的一朵红花。四下的慕容众人见状,纷纷安静地屏气静待,但见屈蒙看了那仅余的一朵红花,突然“吱!”一声拉了满弓,竟瞄也不瞄地转过头来,撒手放箭,绷弦响下,但见那枚雕翎箭倏然一闪,一箭穿过那朵红花,并带着这朵红花花蒂一箭嵌入树中。红花虽未着地,但犹胜落地还要难上三分。四下顿时响起了一阵震天的喝彩声,就连几个段国武士也不由自主地暗暗叫好。活罗见状亦是大怔,想不到区区一个猎户,竟有如此箭法。正觉吃惊难堪,那屈蒙却毫无喜色,复又缓缓地取了第二支箭,开弓拉箭,一箭射出,众人目光中但见那支箭竟一箭破开了第一支箭,一箭嵌如原来那支箭孔内,但箭上那朵红花却依然在树杆上,而箭嵌入树柑却更深了三分。场中众人见之无不骇然,竟一时忘记了鼓掌喝彩,却见屈蒙取了最后一支箭,一箭射出。但见此箭竟如第二箭一般将前一箭破开,在原来那箭孔之上竟将那数杆刚好射穿,透树而过,那朵红花失去所依,倏然飘落地上。
四下众人见了,无不目瞪口呆,惊为神技,直待屈蒙收了弓箭,四下方响起了一阵震天的喝彩声,附近的段国武士也不由自主地大声叫好,慕容部众的彩声一直连续。直到这时,活罗才知上了那个叫秀焉孩子的大当,今日第一次来此便丢了面子。这时,慕容众人纷纷叫嚷,活罗直气脸色连变,但说出去的话有不好不算,当下扫了下面的群情激愤,青筋暴起,目瞪如铃,良久,扭曲着脸,嘶哑的叫声:“将弓还他!”面凝寒霜地望了屈蒙一眼,怒气冲天,额上的青筋毕露,阴森的目光突然变成了一条毒蛇,咬牙切齿的道:“阁下好高明的箭术,今日本官领教了,他日我再向你讨教!”
屈蒙镇定自若地道:“随时候教!”
活罗眉宇间腾起了一片伯人的煞气,甩袖愤然下台,胡哨一声,一群武士纷纷上马,轰然离去。直到那群虎狼走了干净,乞郢顿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掌声、喝彩声,方才此时,众人才知道了小秀焉方才的用意,纷纷悚然惊醒地惊异于这孩子的勇气与心智,而乞郢重又开始了热闹的达慕节——这个多年以来最令人振奋的达慕节……
※※※
翌晨,天光刚刚入巳,祭祖台前早聚了许多马匹和年轻的骑士。这日乃是达慕节比赛骑射大重要日子,部中上下所有的年轻人俱都背束弯弓,马佩箭袋,早早的在台北空地集合。一时间但见百余匹马在此徘徊,众骑士驳马嘶鸣,整装待发,声势浩浩荡荡。此地为开赛的起点,终点设在去北二十里的碧雪坳之南,当天一大早,慕容干虞早派屈蒙及猎原到了那里守候少年勇士的到来。这似乎也成了乞郢部惯例,如今隆冬北去,寒气尽消,自然不必担心碧雪坳会有雪狼出现,倒是这场骑射,还真个不简单呢。况且,昨日勇士屈蒙三箭摘红花,早令部中上下无不为之士气大震,尤其是部中少年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将筋角弓与弧矢箭攫入缴中,眼下只待部帅一声令下,便可策马弯弓,扬鞭北去。
慕容干虞仰头看了看天光,见煦暖舒畅的日光稍稍向中,却已到了赛时。当下立于台上挥了挥手,台下顿时响起了号角之声,人群中早有一群父老出来,但见他们手中都捧了一碗马奶酿的埃拉酒,纷纷行过来为勇士们敬酒,壮威拔行。屈云、拓卑一干人等豪饮一碗,一起驳马行到前面的拦马线前驻马不前。这时,但闻慕容干虞到了声“起风!”,早有人点燃了拦马线下悬着的一束紫蒙草,但见那紫蒙草渐渐烧尽,烧断了拦马线。场中顿时如开了锅一般鼎沸起来,少年们纷纷迅速的策马扬鞭,一时之间夹马声、挥鞭声、喝喊声、马鸣声混成一片,草地上顿时人仰马嘶,蹄声杂沓,纷乱的吆喝声中,近百名少年骑士提缰跃马,浩浩荡荡地挥骑北去。
途中一番骑射不说,却说此日一大早,慕容岱就到松居约齐了秀焉,同乘一骑随着猎原诸人到了碧雪坳前等候。却说时光易过,红日偏中。一干人在棚下坐了边聊边等。慕容岱拉了秀焉到了一处高地远远南望,等了半晌仍不见人迹,颇为气馁地拉他坐下,放眼四望,却见广袤的草原一视万里,湛湛蓝天之下如同蒙了层轻烟般,片片的森林隔断了他们的视线,燕国的一切都令这个少年想知道森林之后,草原之外有些什么,那种神秘的吸引,就如同一个将要临身的世界一样真实,而如今他只能满怀憧憬地揉揉眼睛,放目远方。
突然,慕容岱跳了起来,拍手雀跃地喊道:“大傻雁快看,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秀焉闻言从思绪中回过神儿,急急向南看去,果然远处行来了一膘人马,因为距离太远却看不清面目。仅是如此,已令得慕容岱喜得直跳,笑逐颜开,满面俱是欢愉之色。她不作稍停,忙拉着秀焉冲下高处,离下面老远就唱歌般喊着猎原叔叔。下面一干人早已有人秉报过了,自然知道马队正在奔来,这刻见慕容岱二人惟恐天下不知般喊着跑来,纷纷大笑。慕容岱一愣,笑意盈盈的环视诸人一眼,哺喃地道:“你……你们都知道了?”
猎原闻言,笑容可掬地道:“还不是你个大嗓门唤我们的。”一席话又惹得诸人一阵捧腹大笑,慕容岱正要不依,屈蒙早挥了手与猎原等人一起出棚,恭候于终点两侧候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刻静了下来,俱怀了急切之心翘首南望,期待着勇士的产生。尤其是有自己孩子参加的父母,更是屏息以待。这刻秀焉却行到屈蒙与猎原身旁,说道:“猎原叔叔,前面来的人有些可疑。”
猎原浓眉一坚,朗声说道:“孩子,有什么可疑?”
秀焉道:“按说他们应该策马行得很快,但我在上面却见他们马速平缓,人数好象多了不少。”
话声一落,不待猎原答话,屈蒙突然笑了一笑,道:“孩子,你这么小就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快些闪到一旁,免得被马撞了。”猎原闻言也自一笑,说道:“听你屈蒙叔叔的话,到道旁站着。”
秀焉见他们不信,也自无奈,应了一声又回慕容岱身旁等着。不刻工夫,南面果然浩浩荡荡行来一膘人马,屈蒙与猎原一看之下,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神意惊遽地精神大震,但见那群骑士果然行得不快,而且人数看起来真的多了不少。但因为离得稍远的缘故,却看不清面貌。饶是如此,四下围观的部众似也发现有些不对,纷纷指手化脚地议论起来。须臾,那群骑士愈行愈近,待到能看清相貌,人马业已行近。部中上下千余人无不神情骇然。抬头一看,但见部中的少年骑士也在中间,但俱被缚了双手坐在马背,他们身后却被百余名衣着整齐的段国骑兵执着刀剑压着,施然而来。
“段国人!”
“又是段国的武士!”
众人脸色泛灰,惊惶地道:“昨日我们让活罗难看,想不到他们今日竟然中途拦阻!”
说话间,那群骑士渐渐欺近,但见远远行来的段国人马中,为首却有一个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之人,此人身上着一件杂乱的褐衣,外面罩了一张白如聚雪、没有一跟杂毛的狼皮短夹,散乱的衣襟随风列列飘摆。但见他弛疆缓辔,侧坐雕鞍,落默随心,头发竟如穷家女子一样宽松的后束,随着胯下骏马缓缓的上下轻微的颠晃。此人阔面宽颐,鼻梁耸削,无须的嘴巴薄似刀锋,闭成了一条微微下弯的宽宽的弧线,黝健的脸上看来淡无表情,但那双毫无阻碍而落默的双眼,倏然注定一处,却瞳光精铄,有如两道寒电,却象一头豹子一样,沉静之间却息隐着一股令人震颤的精悍,沉冷而执着,一望可知是个极难应付的人物。
此人的独立特行在整齐的人马中颇为显眼,但尤其显眼的是,雕鞍旁斜挂着一柄鞘色斑驳的狭长的剑,一柄晋国汉人的剑。他身后尚一名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昨日的活罗,他的身上竟背负着部中为勇士准备的圣物——筋角弓与弧矢箭。
“筋角弓与弧矢箭怎么会在他那里?”
四下的部众见之无不畏之如虎,低声地议论纷纷。那些有孩子被缚的父母家人,俱是面色惊悚,纷纷围了过来。屈蒙与猎原匆匆行到众人前面,挥臂止了四下诸人,汹涌的人群本也不敢轻易招惹段国人,这刻屈蒙与猎原出头,四下顿时静了下来。却见猎原犹有些余悸地栗声谓那人道:“你……为什么……”
不待猎原把话说完,那人竟对他轻蔑地看也不看,迳自旁若无人地摔镫下马。淡淡地扫了四下畏立的男女老少,旁边的活罗附在此人耳边低言几句,指了指屈蒙,那人恍若无闻,目光缓缓落到了屈蒙身上不再离开,迳自缓缓踱来,行到了屈蒙面前,冷眉轻剔,操着一个沉冷的声音,说道:“你是屈蒙?”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丝毫感情,虽然口气是在发问,却完全没有疑问的意味。即使小孩子也看得出,他一眼就认出了屈蒙,就象认出一个老朋友一般。
“是!”
“你昨天击败了活罗?”
“对!”
“你是这里的勇士?”
“不错!”
“象你这样的人这里有多少?”
“草原上的勇士个个如狮子一般威猛,雄鹰一样矫健!”
猎原早吓的浑身颤抖,如今见这人一不作二不休,一来就找上了屈蒙,知道必是因为活罗的事。这人和屈蒙一搭话便针锋相对,不留余地,猎原在旁边丝毫插不上话。如今这筋角弓与弧矢箭既然落在了此人手里,想必部帅慕容干虞定有危险。一念甫平,他急忙向被活罗压着的众人望去,却只见了一帮少年,部帅并不在其中,猎原登时面色微变,心一直往下沉。
那人凝注了屈蒙一眼,倏然转身踱到场中,眼中突然有了笑意,拿眼四下扫了诸人一眼,轻蔑地一笑。他本来就是个冷削傲岸的人物,那双冷傲绝决的鹰目,犀利而透人心肺,任何人被他看上一眼,定会有被轻视的感觉,如今此人再加些轻蔑,足以激怒场下所有的人。但听他淡淡地道:“我叫卓鸢……”他话犹未完,四下的慕容部众之中重又响起了低低地议论之声。慕容岱与秀焉很是好奇,寻了旁边一位族人问了,方知此人乃是段国之东边境上的五大狼主之一,他们五人是草原上五匹最凶残的狼,分别叫幽风、白月、卓鸢、冷心与湛露狼主,此五人凶名早著,性素奢杀,即使草原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雪狼遇到了这位卓鸢狼主,也只有被剥皮抽筋的份儿。场下所有的人看到他身上的那张雪狼皮短夹,无不为之侧目。
卓鸢冷然四顾,缓缓踱了几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会会慕容的勇士,既然你们个个如狮子一般威猛,雄鹰一样矫健,我可以放了这些人……”一言及此,卓鸢果然大度地吩咐手下将那群捆缚的少年松绑,屈云、拓卑一干百余人纷纷弃马奔来与自己的父母聚到一起,此人这一举动着实奇怪,屈蒙与猎原无不一怔,大感讶疑,但闻那卓鸢淡淡地扫几人一眼,指了屈蒙说道:“既然贵部像他一样的勇士不少……”他提高了嗓门,故意加重了‘不少’二字,继续又道:“我倒想见识见识,如果有胆量,不妨站出来。”言罢将言眼转到他处,竟再看也不看诸人一言。这刻四下受他一激,一些刚被释放的勇武少年与以前的勇士如屈蒙等人闻言大怒,纷纷出来,一下竟有十几个人,俱是部中勇敢的角色。
屈蒙目似急电,声如宏钟地道:“卓鸢,这些人都是我们部中的勇士,你想怎么样?”
卓鸢扫了这些人一眼,道:“这就你们所谓的‘不少’勇士么?”卓鸢不屑一顾地摇了摇头,道:“太少了,太少了,不知还有没有!”
部中少年闻言,纷纷怒火向上一冲,立刻又站出几个。
猎原见场中局势异常紧张,急忙上来向卓鸢一抱拳道:“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怒,不要动怒!”
卓鸢依然看也不看他一眼,恍若未闻地转向那二十来个勇士,突然扬声道:“请拔出你们的兵器,自己最喜欢的兵器。”
屈蒙出列行至,说道:“拔兵器作什么,怎么,你想比试么?”
卓鸢并不回答,面色沉寒如故地突然道:“怎么,没有人敢拔刀么,难道你们的兵器用来切肉砍草吗?”卓鸢此言一出,早令几个少年勃然大怒,作势欲出,却被猎原急急忙忙地拦臂制止,他转向卓鸢,神情近乎凄凉地说道:“卓狼主,你……你今天一来,二话不说就要动刀,请问我部哪里得罪了贵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部?”
卓鸢终于看了他一眼,静静地凝注他,淡然地道:“不为什么?”
屈蒙闻言早已怒极,颤抖地道:“贵部没有理由就夺了我们的祭物,绑我们的人,也太欺人太甚。”
卓鸢依然淡淡地道:“是。”
屈蒙闻言愈怒,不待他再行出言,身后一身材魁梧的少年在也忍耐不住心头怒火,突然冲过屈蒙,向卓鸢当面就是一拳,孰知那卓鸢见状身形不动,眼看拳即加身,冷笑一声,突然右手出如闪电一般,后发先至,右掌穿过那少年一掌击在他胸口之上,耳中但闻那少年一声惨叫,身形竟“砰!”地一声被反击出一丈之外,重重地摔到地上,哇地就是一口鲜血,再也站不起来。
四下的一干勇士被震骇了,也被激怒了。半晌有两个部人跑过来将那少年扶走,早有几个少年又要出手,却被屈蒙鼓臂拦住,正要自己出手。却见卓鸢向身手侍卫挥了挥手,当下那侍卫竟取了一个小小的香炉,吹着火折点了一支不足一寸的短香,置于众人之前。又有人为他奉上了他的那柄汉人用的长剑。但见卓鸢挟了那柄长剑,注目四下二十余名勇士,气涌如山地振吭喝道:“我段国早就颁下了‘刀马严’令,但今日你们骑的是骏马,用的是危弓,难道你们都想步丹莫的后尘么……”
卓鸢一言及此,冷峻的面孔,笼罩上一层寒霜,他纵目扫了乞郢敢怒而不敢言的部人一眼,嘴角噙着一丝阴残的笑意,突然向活罗挥了挥手,不待慕容众人反应过来,一膘段国武士突然一涌而上,纷纷亮出兵器弓箭上前将那百余匹骏马射杀,一时间这碧雪坳前成了地狱,血腥扑鼻,马声惨嘶,当众人尚为从惊骇中醒来,百余匹骏马死了一地,积尸如山,而那群少年用的强弓、危弓、雕翎箭全部被折断,扔了一地。
“啊,我们的马!”
“该死的段国人!可恶!”
“段国人太过分了,他们杀了所有的马!”
乞郢部人纷纷目眦欲裂地喝怒,切齿暗骂。草原上的人自幼骑马牧羊,哪个没有自己的爱驹,尤其是少年人,更是视马如友,平时同行同止,只在自己死时,亲人才将马杀掉,让马的灵魂陪着死去的人。如今亲眼见它们被杀,早有几个目眦欲裂、双目火赤,大喝一声地冲过去,却突然见一道人影一闪,几个人还未看清个究竟,但觉呼呼几阵掌风,带着透骨的阴寒之气突然袭至,惊骇之中,一声大叫,早已被砰砰几掌击出老远,轰然摔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而那个人影重又倏然回到了原地,待他身形倏然一定,众人才看出他正是卓鸢。
猎原勃然变色,两眼睁怒声喝道:“卓鸢,你……你这是做什么,马你们可以带走,为什么要杀了它们?”
卓鸢冷冷一笑,道:“段国国力强盛,却也不在乎这区区几匹马,既然你说我可以带走,那它们就是我的了,我杀自己的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要怪只能怪你们慕容,王室不振,已非一日,才有今日之辱……”一言及此,卓鸢转象了一直瞪着他一言不发的屈蒙等人,道:“你们一定很愤怒,很想杀了我,那就拔出你们的刀,你们不是早英勇无敌么,今日我卓鸢就以一寸香为限,若是在香烧完之前我不能击败这里所有的人,我卓鸢就当场将自己的头割下来送给你们,我段国再也不会向你们要一马一羊,否则就给我做好顺段良民,不要在多生事端!”
众人被方才杀马之事,早已群情激愤,如今此人更是如此轻蔑,那二十个勇士纷纷拔出了弯刀,猎原虽然怕伤了此人结怨于段国,从而惹来更多的麻烦,但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个大活人,如今又听此人之意,杀了他似乎段国不会追究,其他场下的气氛已非他能控制得了的,当下只好退了下来,乞郢的部众与段国的武士也纷纷退开,为这二十几个人让开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一时之间,场中的气氛陡地凝结了一般,二十个勇士一时间纷纷兵器出鞘,一涌而上,顿时将卓鸢围在了中间——隐藏在众人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
这卓鸢方才所展示的武功与他的气概,令众人不敢轻视,屈蒙也缓缓拔出了佩刀,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可怕的对手。他虽然是部中的第一勇士,但他丝毫没有把握,因为这人所施展的武功已经超越了他所能想象的极限,所以他不敢大言不惭地一个人去应战。
卓鸢双目中精芒四射,有如两道寒电,环扫了周围的二十柄刀剑,突然狂放地仰天大笑,这笑声一起,立刻引来了一片愤怒的刀光,步中早有几个目瞪如铃,声似霹雳地断喝扑上,但见那卓鸢似乎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表情,笑声说停就突然停歇,手中长剑陡地“锵”地一声龙吟惊鸣,但见一道青朦朦的光华,霍的一亮,那柄长剑陡然出鞘,日光一照,承光分影,分外光明。与此同时,那柄剑鞘“嗖!”地一声飞出将几个勇士一阻,仅此功夫,那卓鸢身形快得如电一般,疾如星火地旋转半身,剑气如同一条匹练,觑准了对方的间隙,顺势一剑倏然扫至,但见剑风嘶空,精芒伸缩,四下部人神意惊遽之中只听到几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擦擦几下,那先出手的几个勇士砰砰几声,已经倒在了血地上,仰天栽倒。
这一剑来的是那么突然,那么惊遽,那么快速,场下所有的人都震慑了,四周的勇士们也难以相信地停顿了下来,那股血腥几乎令人窒息了,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屈蒙见状,心中陡然一滞,但他却机警得很,不待卓鸢剑光再起,双目尽赤地一跃而出,手中弯刀卷起一片狂风,猛劈过来,同时迅疾欺身逼进,端的是攻势劲厉,刀光连绵续递,颇为不凡。屈蒙这一出手,立刻将众勇士悚然惊醒,也纷纷大怒着挥刀迎上。一时间,但见碧雪坳前刀光如林,沙草飞扬,二十多个矫健的刀手一起捕捉卓鸢的身影。恍如劲风狂飙,刹时间,飞沙走石,端是惊人。
卓鸢豪气干云地仰天纵声一笑,突然弹剑而起,身如游鱼入水,端的是纵横自如,手中银芒颤动,寒光飞舞,在霍霍刀光之中辗转扑击,众人但闻兵器惊鸣,此人竟然丝毫无损,游刃有余,长剑施展开来,卷起一团森寒的光华,配合着那轻灵的身法,锐利的眼光,精准的招式,宛如神龙腾霄,鹰矫翔舞,转眼之间与众人接了几十招,其间不时有人惨叫倒地,区区十丈之内杀气冲天,令人心惊胆绽,仅此功夫,乞郢部的老少无不骇然惊心,暗暗恐惧地捏着一把汗,段国的武士却爆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仅此展瞬之间,场中又有几声惨叫,顿时又有几个慕容的勇士被击倒。四下的部人觑机进来将伤者抬出,急忙救治,部中老少无不痛心疾首,更又些老人默默垂泪。屈蒙等一膘勇士虽然屡有伤者,但他们早杀红了眼,一方面是对根本捕捉不到卓鸢的愤怒与怨恨,纷纷发疯了一般狂吼着追杀。但卓鸢的功夫实在不是草原上的弯刀所能制服得了的,他们愈是沾不到卓鸢的身体,就愈加怨恨,即恨此人更恨自己无能,空自暴跳气恼,这时早有人破口大骂。他们越骂,卓鸢却越放心,因为一个通过口来打击对手的人,一定不是个强者,因为强者动手不动口。而且他们越急躁,就对卓鸢越有利。
但见他人随剑走,化为一道银练,剑光精芒耀目,虹射而至,顿时犹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在滚滚人群之中,碰到必倒,就算离剑几尺,也会感到那森森的剑气着肤如刺,实在高出众人太多。那屈蒙怕他伤人太多,所以就不停地挥刀追逐,但那卓鸢似是故意让他疲于奔命,亲眼目睹着自己的族人倒地,一时间场中惨呼连连,不足片晌只剩下了包括屈蒙在内的五六个人。
所以的乞郢人惊呆了,这时甚至连气愤怨怒的本能也忘记了。
活罗等人也忘记了喝彩,纷纷瞪大了眼睛,凛然地望着场中的杀戮。
碧雪坳中浮云翳日,悲风动地,再一次霜刀曜日,碧血尘沙。良久,慕容的老少无不销落湮沉,泣下霑衿。
此时,仅余的几个勇士纷纷发疯地涌身急攻,卓鸢倒掠如飞,挥剑如雨般倒过诸人,他背后三人包括屈蒙飞快地夹攻,就在此时,卓鸢陡然清啸一声,突然振臂而起,凌空翻身,臂掌上风声劲锐,与丛同时手中之剑倏然一翻,化作万点寒星,由上而下,兜头洒罩而下,屈蒙眼看另外两人危殆,顿时猛地扑在他们身前,一声断喝,挥刀轮出,刹那间,但闻“镪!镪!”兵器交击的惊鸣巨响,连响五次,屈蒙顿觉手中的招式,捉襟见肘,片刻间那弯刀突然不由自主地脱手飞出,左肋右臂但觉一阵剧痛,尚未来得及看清情由,卓鸢那啸风左掌“砰!”地一声大震,不偏不倚地正印在了屈蒙当胸,这位草原上的英雄顿觉五脏翻腾,口中鲜血疾喷而出,同时身如折雁一般,轰然被震出两丈之外,砰然坠地,又自连吐两口鲜血。
旁边受了轻伤的屈云大呼一声,急忙扑过去抱住了父亲,但见屈蒙脸色惨白,立刻昏迷了过去。猎原等人急忙上来,就在此时,那边场中卓鸢手中长剑,宛如鱼龙漫衍,但见剑尖幻成了点点寒星,虚实莫测,洒踏如流星一般,霎时间攻出了几招,招招凌厉无匹,顿时又是几声惨叫,仅有的几个人也都纷纷中剑倒地。乞郢部人久久才一轰而上,将伤的人扶过来,到此那群段国武士方才大声喝彩。
卓鸢轻轻地从怀中取了块净帕,若无其事地将长剑顺这剑身擦拭了斑斑血迹,将血帕丢在地上,淡淡地回顾了躺在地上的伤者一眼,冷峻的面孔,笼罩上一层寒霜,望了那截未烧完的香,冷冷一笑,他转身向那惊恐的乞郢部众,沉寒如故地道:“这就是你们的勇士么,如今你们既然败了,就应该按照我们比试前的约定,作段国的顺民。今日我卓鸢此来的目的,是让你们记起段国大王的刀马严令,若然有违,当同此日。”
所有的人震慑了。
这时,一个慕容的老婆婆突然扶着木杖,颤危危地突然走出来,眼中掉着泪道:“你这个人,别人怕你我老妪不怕你,你杀了我吧!”
慕容众人都自一惊,卓鸢也自一愣,继而面上泛起一丝讥嘲的微哂,道:“怎么,你想找死,你是谁?”
那老婆婆悲哀可怜地掉着眼泪,指着一个断了臂的年轻人道:“他是我的儿子,你快把他打死了,你也杀了我吧?”
卓鸢冷笑一声,突然收剑转而离开,头也不回地道:“螳臂挡车,自不量力,我的剑收起来,就不会再伤人,想死可以自己去死,何必假手于我!”一言及此,他挥了挥手,早有一个武士为他牵来坐骑,卓鸢与一膘段国武士踩镫上马,挥了马鞭指着那些死去的马匹,回头向众人道:“这些马你们可以留下,但若是再有了好马,却要先想好是献给我段国国君还是留着参加达慕节,不过这筋角弓与弧矢箭我的徒弟活罗很喜爱,我就自作主张拿走了,你们好自而为之吧!”一言及此,顿时转身猛然抖缰,胡哨一声,踏声杂沓,吆喝连连,纷纷提马西去了。
所以的乞郢人都不知所措地呆住了,双睛通红如赤,咬牙切齿地目送段国铁骑乱蹄翻飞,向前奔驰远去,早有人痛哭流涕,今日乞郢死了两个,伤了近二十个,部中上下纷纷敢怒而不敢言,每个人的心都在烈火中灼灼地燃烧着,猎原目顾此地惨景,面上笼罩上一层寒霜。这时,扶着父亲垂泪的屈云,眼中寒光连闪,眉细鼻尖,透出一种威煞之气,他不由分说,目眦欲裂地从地上拣了柄弯刀向西而去。部中死伤了不少人,猎原等和一群家属正忙着救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一膘段国武士从此西去,只有绕过此坳,就能沿捷径拦截住那帮禽兽。他要为父亲报仇,凭着自己手中的这柄弯刀。屈云向北绕过了碧雪坳,再稍向西折,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有一条通往黄藤部的道路,这条路他以前打猎时虽父亲走过,所以很熟稔。他跑得如一阵风一般,穿过一片密林,前面果然有一条官道,他提着刀站到了路的中间。
那膘段国骑兵似是行得不快,直到此时尚未到此,屈云目眦欲裂地注视着林后的那个路口,一动也不动。在他心里,如今只有仇恨,他不仅恨那些段国的禽兽,更恨自己。恨自己当日没听父亲的教悔勤习刀弓,整日只顾着玩猎,如今才有此结局。倏忽之间,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他紧紧地咬着嘴唇,就象咬着卓鸢一般,右手死死地握着那柄弯刀,一股几乎能斩天劈地、无坚不摧的巨劲在他手臂中蠢蠢不安,令他不停地在激愤中颤抖着。眼神中更闪烁着一股将要雄雄燃烧的暴发力。他整个人就如一个一触及发的弩箭,箭头死死地对着那到路口。
马蹄声出现了。
静谧的幽林大原,仿佛尽被那渐行渐近的蹄声踏碎,几十个身影,手中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弯刀,如幽灵般从折道闪出,为首的正是卓鸢。一膘人马正行间,陡然见了屈云如一头雪狼般静静地盯着自己,纷纷被其气势所慑,无不为之一滞,就连那卓鸢亦无例外,深深惊讶不止。待他们羁缰看清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又不禁哄然大笑,唯有卓鸢脸现庄容地猛一挥手,止了诸人戏笑漫骂,独自甩镫下马,撩衣徒手行了过来,到了切近双目注视了屈云,似是有气无力地淡淡道:“你来送死。”
屈云一见到他那副令人讨厌,但又摸不着抓不住的神情,竟如一团火一般倏然将他聚集的力量突然引爆,他大吼一声,骤然扑了过来,嗓音倏然变得如野兽般嘶吼道:“不错,我是来送你死的!!”那嘶声堪落,屈云手中的弯刀挟着令人心栗的锐啸袭卷而至,甚至连卓鸢亦心头一惊,不敢小觑。但见他眼看刀将加身,迅疾欺身左晃,堪堪躲过一刀。倒是屈云因用力过猛,一刀走空竟自己差点跌倒。如此一个绝好的反击之机,卓鸢竟未出手,倏地转过身来,依然静静地注视着屈云,一直看着他站稳转身,并再次扑向自己。竟如一只豹子观赏自己的猎物撕拼挣扎般,静候着他的进攻。如此约过了十余招,屈云竟连他的衣襟也未沾到,更遑论报仇雪恨了。急怒攻心的屈云气得哇呀呀乱叫,嗓音业已喊哑,精疲力竭的他依然低沉地嘶喉着,眼中那股无处发泄的力量,迳化作怨怒与自责,冷汗颗颗滚下,愤怒地望着卓鸢。突然,但见他身形倏闪,屈云忽觉眼前一花,手中弯刀胡乱地一轮,却当胸被推了一掌,身形如折雁一般迳抛到丈外的草地上,闷哼之后,竟“哇!”地一大口血喷将出来。自此,他再也无力站起身来。
身后一群段国武士哄然喝彩,如打到猎物般兴高采烈,纷纷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屈云的眼光如剑一般,将这群人扫了一遍,最后落到了卓鸢脸上,嘴角淌血,恶恨恨地盯着他。卓鸢依然故我、了无异色地行近,盯了只留下一丝警戒的屈云,说道:“我知道你叫屈云,慕容屈云,你的名字和多年前宇文国一位叫宇文屈云的王爷一样,但你的刀术太差了,甚至不及你的父亲,但你不必担心,我今天不会杀你……”
屈云闻言目光依然狠心辣地望着他,却闻卓鸢一缓又道:“昔日我也和你一样被人杀了全家,也和你一样有不可抵挡的报仇之心……”他缓缓将脸转向他处,将话头一转,淡淡地道:“燕、代有太少的人能与我一较高下,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他又突然转脸盯住屈云,神色一庄地道:“一次成为我的对手的机会,而且只有一次,在你没有练好功夫之前,不要找我!”言罢,竟再也不看他一眼,迳自飞身上马,挥手喝了一声,拍马提缰率着一干武士向西扬长而去。林旁道上,只声下跌在地上的屈云,与一阵远去的嘲笑声。
风渐渐息了,但林中依然不闻一丝鸟鸣之声,仿佛受方才所吓,再也不敢发出一丝响声。过了半晌,屈云方撑着站起了身体,眼中的怨怒竟化为了一脸的疑问与惶惑,他失望地哺喃自语着:“我……我能打败他么……”
“你当然能——”
正在他无力地哺喃自语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宏亮的声音,精疲力竭的屈云被这声突然出现的回答骇了一跳,他心头一震,猛地转过身来,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竟立着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但见他立在屈云三余丈处,浑身裹着一件宽大的衣衫,背对着屈云,全然看不请他的五官相貌,甚至连他的双臂也裹在衣襟内,但看他的背影,可知此人必定身材魁梧,气势不凡,却不知为何与人说话背对着人,真是奇怪。
屈云心有余悸地道:“你……你是谁,为什么偷听我说话?”
那人动也不动,依旧背对着他沙哑着声音,并未直接回答他,却反问着说道:“不是我偷听,而是你自己说的声音大。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卓鸢么?”
屈云闻言不由暗暗一震,问道:“你知道我的事,你究竟……”但突然想到方才自己问了他也没有回答,忙又一转,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道:“为什么?”
那人道:“因为你不懂的用力,更不懂得用剑。”
屈云冷顾一眼,道:“我是五十里秀部中最有力气的人,你竟说我不会用力。”
那人道:“大象的力气比你更大,但它却奈何不了一只老鼠,你自比那大象如何?”
屈云一怔,道:“大象?我没见过。若是它比我屈云力气还大,你不防叫它出来和我比一比便知。”
那人闻言顿时气结,屈云还以为被自己说中,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哼!”
那人叹了口气,半晌方从宽大的复衣中伸手派出右臂,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截树枝,突然闪电般素手一挥,但见那截树枝飞速地旋转着击到三丈外的一刻手臂粗的枫树上,屈云耳中但闻“啪!”地一声响,那截数枝被撞的碎成了树段,四下飞散。屈云正不知所以,却听那人道:“去把那段树枝捡回来。”言语间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威力,竟使倔强的屈云也不由自主地依言去取,孰知自己身上伤痛突然重发,“哎!”了一声俯身,不小心扶了那棵枫树一把,孰知手堪堪落上,那棵大树竟“吱!”地一声,拦腰折断为两截,一个大大的树冠“砰”地倒到下来,声势骇人听闻。
屈云震骇了,愣了半晌,突然转过身,对着那个背影纳头便拜,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请你教我这招……”
那人依然并不转身,突然向后甩过来一样东西,啪地掉在地上。
屈云拾起一看,竟是个布包,他甚是不解,但那人又始终不发一言,当下好奇地打开小布包一看,竟是一卷册子,但那侧子的封皮业已被撕去,看不请是本什么,随便翻了两页一看,竟尽是一些手绘的挥剑动作,除此之外便是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人到:“这是我自创的‘行寤剑法’,学到这书中的两成,我包你手刃强敌,大仇得报,更可扬名天下,国中无人。”
屈云闻言顿时一喜,正要瞌头拜师,却听那人道:“我还有要事,不能在此地久留,你自己看着书学吧。学多学少,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言毕,转身就要离开。
屈云一怔,忙道:“大伯,这里面……都是什么字,我……我看不懂,你能不能……”
那人闻言,似是很不耐烦地打断屈云,道:“我说不能久留,没功夫教你,这些都是汉文。”
屈云仓惶惊骇中一怔问道:“汉文?可是我从没学过汉文,你……你若是走了,我怎么练啊?”
那人似是很不高兴,嘴唇紧闭,一言不发,略一沉吟,突然道:“找个懂汉字的人教你不就行了,老夫说过还有要事在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一言及此,果然不再多说一句,忽然振臂而起,待屈云在注目看时,那人早人踪已杳,如鸿飞冥冥,无影无踪了。这人最后一手,顿时更坚定了屈云的信心,他向这那人消失的方向柏了三拜,起身如获至宝地将那卷书藏在怀中,揽涕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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