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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是褐色的泥土, 周围景象被茫茫白雾遮掩,天地寂静,似世间只余自己孤独一人。
姜岁晏神识第一时间探出, 却愕然地发现周围的白雾如同一堵堵密不透风的墙, 将一切打探的力量隔绝在外, 任何信息也不曾透出。
容颜姣好的黑发少年忍不住拧起眉,长而密的鸦睫轻颤, 最后却也还是将神识收回了识海。
神识无用, 便只得依靠双眼。
姜岁晏抬眸, 乌润眼眸含着警惕, 细细打量一番。
目之所及, 未被白雾遮挡的一小块区域空荡荡的,看不出危险的痕迹。
——至少此时此刻,这一小块区域是安全的。
姜岁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抬起手, 垂眸看向手腕处温润如玉的青碧色须弥镯。
从他落入此处起,九春盏镯的镯身就渐渐泛起热意。如今, 九春盏镯的热度已经远超平常。
姜岁晏轻轻转了转手腕上青碧色的镯子, 花瓣似的嘴唇微抿,眸色若有所思。
他的这只须弥镯与兄长手中的兰秋楹镯在锻造时加入了一株双生并蒂楹盏莲,拥有者可以互相感知对方的大致情形。
在九春盏镯发热的那刻, 姜岁晏便查探过兄长如今的状态。从镯子给出的反馈来看, 兄长并无不妥。
既如此……九春盏镯此时的热度是在向他传递什么信息?
姜岁晏明灿若星辰的乌眸中闪过一抹思索, 可惜,线索不足, 只得遗憾放弃。
既然思考无果, 乌眸少年再次打量了下周围浓厚的、毫无变化的白雾,决定还是先往前走走看看。
“就像昨天哥哥说的那样, 有桃桃和红红在,只要我不作死,出不了什么大事。”
而且他身上还有好多护身灵器和剑符呢。
五官精致昳丽如冰雕雪琢而成的乌发少年小声嘀咕着,抬脚朝前方走去。
脚步落下那刻,变化骤生。
几步之遥处的白雾散去,露出一座古朴破败的祭坛。
祭坛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切割整齐的石壁上裂痕蜿蜒,是时光一点点打磨的痕迹。
姜岁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祭坛上,奇异的亲近在心底生根发芽,须臾间长成苍天大树,枝叶繁茂地占据全部了思绪。
不对劲。
乌黑浓密的眼睫不由得微颤,潋滟动人的桃花眼褪去了肆意散漫,清冷如凝霜薄雪。
姜岁晏命令自己移开视线,可祭坛散发出的奇异吸引力蛊惑着他,亲近之意愈演愈烈。
“嗡——”
微弱的、独特的波动从祭坛上散发出来。
姜岁晏恍惚间知晓,这是将有新生灵族诞生的征兆。
……灵族。
乌眸少年猛地从蛊惑中敛回神智。
是幻境。
姜岁晏冷静地判断。
手腕上的九春盏镯愈发灼热,如意银华鉴也在须弥镯里震颤。
一个与灵族息息相关的幻境吗?
姜岁晏安静地看了下去。
奇特的波动持续一段时间后,两团柔和的白光在祭坛中央缓缓浮现、凝结,最后化为两个襁褓。
小小的婴儿静静地在襁褓中沉睡,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明明神识被困,视线也囿于方寸之间,可是姜岁晏却能察觉到,在遥远的灵海之底,有什么存在于沉睡中苏醒,远远投来忧虑的目光。
——镜花水月,器灵。
想起他和兄长被困在灵海底时与器灵朝夕相处的那五年,还有器灵曾透露出来的信息,这两个婴儿的身份昭然若揭。
……是阿娘和姨母。
姜岁晏望着祭坛上脆弱而安静的婴儿,眸色复杂。
幻境却并未给姜岁晏留出整理情绪的时间。
被灵族诞生时散发出的灵力吸引过来的白衣青年在祭坛边站定,看着沉睡的婴儿神色无悲无喜,极为漠然。
姜岁晏抿唇。
他如今的状态奇异,既无法离开此时所在的位置,也无法出声询问,只能静静旁观。
从白衣青年的表现来看,幻境中的人也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幻境还在继续。
白衣青年在祭坛旁等待了一会儿,一身白裙的秀丽少女匆匆赶来。
“珣堂兄。”少女恭敬道。
白衣青年:“族长怎么说?”
“族长命我们将这两个新生灵族送到圣殿里,那里的哑奴会照顾她们的。”
白衣青年淡淡应下:“好。”
语罢,祭坛上的两个婴儿被无形的力量托起浮空,飘到白衣青年身侧。
“走吧,去圣殿。”白衣青年的语气依旧很淡,似不含丝毫情绪。
他说完便御空而起,独留少女一人在原地。
少女也没有恼怒的意思,像早就熟悉了白衣青年的做法。
她望着白衣青年离去的方向,面上的恭敬散去,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抹同情。
“圣殿也没有什么不好,族长想要唤醒圣器,会需要她们的……至少,还活着。”她喃喃自语,安慰着自己。
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少女不再停留,飞身向白衣青年离开的方向追去。
祭坛彻底沉寂下来,黯淡而沉默地伫立在时光中。世间悲欢离合起伏跌宕,可它只是静静旁观,任戏中人高攀青云,再跌落尘埃。
白雾聚起,慢慢将多年前的景色吞没,姜岁晏周身的禁锢也随之消散。
乌眸黑发的少年眸光冰冷,沉默地在原地停留须臾,才抬脚继续朝前走去。
不过几步,前方的白雾再次散去,烛光昏暗的宫殿无声出现,紧接着熟悉的束缚感袭来。
姜岁晏静静望过去,看清具体模样后,唇角愈发冷硬。
巨大肃穆的宫殿深处供奉着五件样式各异的圣器,其中两件,更是姜岁晏极其熟悉的模样。
绿蓬蓬的圆润小树青光萦绕,散发出蓬勃生机。华美长剑流光溢彩,剑锋雪亮,锋锐而冰冷。
但姜岁晏的目光最终落到了长生木右侧的黑色玉珠上面。
似曾相识的模样,奇异的亲近之感。
姜岁晏在记忆中摸索,忆起自己其实在数年前见过黑色玉珠一次。
也是在碰到黑色玉珠的那晚,他、兄长,还有邵寄霜都出现在了那个曾被他视为梦境的漆黑空间中。
当时,黑色玉珠在天机族五公子巫辰手中。
天机族……
姜岁晏将自己的种种猜想暂时压下,更加专注地、耐心地看下去。
冥冥中,他有一种笃定的感觉——这个幻境会给出他想知道的答案的。
不多时,烛火轻摇,身形健硕的哑仆带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粉雕玉琢女童从后殿走出。
哑仆在高高供起的圣器前停下,手中比划。
然后,那两个女童便在地上的蒲团上盘坐,双目紧闭,身上泛起浅淡灵光。
哑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默默离开 。
姜岁晏无法出声,也无法走动。
两个女童背对着他,他便用目光静静地描摹她们的背影,眸色中透着微不可查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哑仆再次走了进来,将两个女童唤醒,并带着她们离开返回后殿。
姜岁晏身前的景色随之变幻。
昏沉肃穆的宫殿变成了空荡荡的冷清后殿,两个女童盖着被子,相互依偎在床上小声说着话。
许是长年和哑仆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她们的语调有些怪异。
神色冷淡的女童:“过些日子,那个白衣人又该过来了。他们想要借我们掌控圣器,可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进展,他们快等不及了。”
另一个女童眉眼灵动,不屑道:“等不及他们也不敢对我们动手。如今灵族只余我们姐妹二人,我们要是死了,他们便彻底没有办法了。”
“再说了,我们也没有骗他们,我们确实无法掌控圣器。守护五圣器是灵族的使命,传承记忆里,我们一直都是把五圣器恭恭敬敬地奉在族地中的,哪里有大逆不道准备把五圣器驯服当作祭品的方法?”
冷淡女童沉默须臾,低声道:“静嘉,我想带着圣器离开这里。”
“那些人如今还并不知晓因为我们是最后的灵族遗孤,天道怜悯,赐予了我们传承记忆,只以为我们是无知幼童,对他们的谎言深信不疑,认为自己是天机族人,这才对我们看管不严。”
“一旦让他们发现我们早便知晓了灵族与天机族之间的血海深仇,我们必然被严加看管,甚至可能被秘术扭曲记忆,成为他们的奴仆。”
灵动女童神色微沉:“姐姐,我知晓。可是我们如今还太小了,修为低下……那些天机族还盯着我们,一心只让我们研究如何掌控圣器……”
“不急。”冷淡女童道:“我们还有时间。许是孕育我的灵炁的缘故,最近长生木和太渊剑对我有了些回应,到时候我可以借助它们的力量。”
灵动女童笑嘻嘻道:“那焰明灯就交给我吧。”
姐妹两人相视而笑,笑容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姜岁晏喉间发涩。
想要借助圣器的力量,总是要付出些什么的。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记忆中从不曾习得过的知识,这一刻,却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姜岁晏已经无暇去关注这些,反正自从陷入这个幻境,他都有些习惯了这些突然冒出的信息。
——方才他不也一眼便判断出宫殿深处供奉着的是五件圣器?
天机族也是奇怪,打着让圣器做祭品的主意,却还恭恭敬敬地供奉着圣器……
姜岁晏还想多看几眼幼年时期的阿娘和姨母,可是白雾不通人情,冷漠地凝聚起来,将所有景象吞没。
往前迈步,白雾散去。
景象终止,白雾汇聚。
姜岁晏一步步往前走,相同的循环似乎永无止境。
他断断续续地隔着数十年的时光旁观阿娘和姨母的成长。
她们渐渐从玉雪可爱的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古怪的语调慢慢消失,恭顺的外表之下野心疯长。
她们精心谋划,成功借助圣器的力量带着三件圣器逃出天机族。
天机族震怒,源源不断的追杀者用尽手段,试图夺回圣器。
阿娘和姨母的处境并不好,还因为强行驱使圣器而身负重伤。
她们在北溟洲边缘分开,一人躲去九黎洲,一人奔向薄暮山脉。
腕间的九春盏镯突兀地凉了下来。
白雾再次散去后的景象里只余阿娘一人。
姜明晏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九春盏镯,默默地望着变幻的景色。
阿娘在薄暮山脉遇到了眉眼青涩的阿爹。
那时阿娘重伤未愈,满身狼狈。
阿爹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陈旧,手中连一柄像样的灵剑都没有。
阿爹从妖兽口中救下了阿娘,扯着她一路狂奔。
两人好不容易才甩掉妖兽,然后阿娘便昏了过去。
看着叹息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却将阿娘小心扶起的青涩阿爹,姜岁晏忍不住弯起眉眼。
景象淡去。
下一个场景是阿爹阿娘已经在一起了,在准备婚礼前,阿娘向阿爹将身世道明。
“我本就因强行驱使圣器而境界跌落,天机族接连不断的追杀又逼得我动用秘术掩盖踪迹,也许此生都无缘大道了。”阿娘神色平静:“你和我在一起,就要面对隐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再次出现的天机族。”
“筑基寿元五百,金丹寿元千数。”阿爹眉眼温柔:“足够了。”
“昭明,我本就是一个俗人。长生仙道离我太远,我毕生所求,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
“我们既是夫妻,那便该生死与共福祸同担。天机族寻来,我会护你到最后一刻。”
下一幕,是阿爹牵着怀孕的阿娘的手和姜家家主做交易的场景。
姜岁晏目光越发专注。
阿爹与姜震俞约定,他和阿娘护姜家十年,十年之后,他们带着孩子离开,姜家人不得再恶意阻拦,再派人追杀。
画面一转,雅致的房间中,阿娘轻抚肚子:“若不是那日太渊剑异动,化为灵光没入腹中,徒留一柄黑乎乎的空壳,我如今又不得动用灵力……我们何至于与姜家妥协。”
阿爹拥住阿娘温声安慰:“既然太渊剑选择了我们,那便是缘分。以后我们家中就要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了,有着你我二人的血森*晚*整*理脉……我还望着看昭明小时候呢。”
姜岁晏陷入沉思。
兄长脊骨中的华美长剑,他丹田里的绿绒小树……
原来如此。
圣器化魂,骨肉为躯。
他和兄长,原来是圣器所化。
那邵寄霜呢?
邵寄霜和他们一样可以进到那漆黑空间里。
姜岁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画面消失,他抬脚继续前行。
古树苍天,虬枝苍劲,细碎的阳光从浓绿交错的枝叶间流金般洒落。
殷红的血沾染在古树上,阳光照射之下,竟透着难言的美感。
云昭明倚靠在树下,腿上躺着满身鲜血早已失去呼吸的姜齐卓。
姜岁晏僵硬地看着,泪水凝聚,眼前渐渐朦胧。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姜岁晏抹去眼泪,哪怕明知结局,却还是坚持要看。
云昭明没有抬头去看那些追来的姜家人。
她轻轻抚摸着爱人苍白冰冷的脸颊,轻声呢喃:“我马上就去陪你了……”
姜家人还在肆意辱骂着污言秽语,云昭明抬眸淡淡地扫过他们,目光冷淡,好似面前这些面容狰狞的人族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姜家人在云昭明的视线中不自觉安静下来。
云昭明轻轻开口,诅咒一字一字落地。
在姜家人骤变的面色中,云昭明和姜齐卓化为烟雾。除了那些残留的鲜血,他们什么都未曾留下。
泪水无声滑落。
姜岁晏清晰地看到,在最后一刻,云昭明留恋地朝武安城方向看了一眼。
呆立许久,画面也散去许久,姜岁晏才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原来,他已经失去了阿爹阿娘好久好久。
姜岁晏站在无边无际的白雾中,无比渴切地希望看到兄长的身影。
眸中蕴泪的少年想,他想抱抱兄长。
抱抱那个曾为了自己强压下悲痛迅速坚强起来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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