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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扭开脸:“谁掉了。”
“你没掉,”宗怀棠给他看指腹上的潮湿水光,“那这是什么?”
陈子轻的睫毛动了动,淡定地说:“不就是你出的汗。”
“哦……是我出的汗,”宗怀棠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调,他见心上人被他逗得脸发红,就笑了笑,“好吧,是我出的汗。”
陈子轻理直气壮:“本来就是!”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宗怀棠摸了摸他的发顶,“吃糖葫芦吗?集市上有卖的。”
陈子轻其实不怎么想吃,他说出来的是:“那吃吧。”
刚说完,宗怀堂就把伸出双手穿过他咯吱窝,把他架起来抱进怀里。他因为惯性搂住宗怀棠的脖子,翻着白眼无声吐槽:“你仗着别人看不到我,满足你的癖好私欲。”
宗怀棠抱着他走下桥:“心里想什么呢,不妨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
陈子轻不在这上面争论出个谁有理谁没理,他趴下来,脑袋挨在宗怀棠的耳边:“没什么。”
“新娘子,绢花戳到我了。”
宗怀棠自顾自地笑道:“戳着吧,我乐意,多戳戳。”
陈子轻闻着宗怀棠白色衣领上的茉莉花香,打了不知多少遍肥皂,才能香到要往头脑里去。
却又不会让人感觉熏得慌,想糙上两句。
这归功于外形出挑,长得英俊。
陈子轻眼看宗怀棠要把他抱进集市里头,他赶紧阻止:“到有人的地方就把我放下来吧,不然大家看的就是你摆了个抱人的姿势。”好不容易让县里的人觉得不疯了,这一抱不就又没了好名声。
宗怀棠脚步不停:“老管别人怎么想,累不累。”
陈子轻的身子随着他的一瘸一拐颠晃:“随你吧,反正被指点的不是我。”
又憋不住气地脱口而出:“我关心你还关心错了!”
宗怀棠前行的动作猝然顿住,他偏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人,目光灼灼:“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当初勾引我的大胆豪放去哪了?”
陈子轻:“……”勾引这标签,我跳进黄河搓个十天半月都洗不掉了是吧。
宗怀棠严厉训导:“你直接说,我们早就已经亲上了。”
陈子轻要把脑袋从宗怀棠的肩头移开,拢在他背上的手一按,他就又趴了回去。
稠稠密密的吻覆上他的脖颈,含着一声低又哑的慵懒笑意:“现在也不晚。”
陈子轻被宗怀棠抓着后脖子亲,嘴巴里外都阵阵发麻刺疼,他的余光瞥到不少人影往这边来,急忙咬了宗怀棠一下。
沉迷于亲吻中的男人只当是情趣,亲得越发投入,越发炽烈。
唾液的交换跟吞咽声清晰得令人面红耳赤。
陈子轻没办法了,就把手伸到宗怀棠的后领里,摸他紧绷燥热的背肌,指尖若有似无地刮擦,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失控,唇舌凶猛的霸占也因此停滞了一秒。
陈子轻在这个间隙捂住他的嘴,大声说:“有人过来了!”
宗怀棠闭上双眼粗声喘气,他压下眉间激烈涌动的欲望,意犹未尽地啄了啄捂着他的手心,把人放下来,牵着走完回集市的后半段路程。
集市上好几个卖糖葫芦的,看着都红都圆,都好吃。
宗怀棠随便在一个草靶子上选了一根糖葫芦,他在最上面的山楂边缘咬了一块,有年长的上前打探他是不是真的好全了。
陈子轻抠宗怀棠的掌心,宗怀棠捉住他的手指不让他乱动,神态自若地与人交谈。
除了面容清瘦一些,其他看着和两年前从外地回来时没有差别。
一样的斯文有风度,面貌没话说。
那年长的心里有数了,笑呵呵地打了招呼离开。
宗怀棠带陈子轻去一处角落,把糖葫芦送到他嘴边:“我尝过了,不怎么酸,吃吧。”
陈子轻吃下那个山楂,舌头卷着用牙咬,微酸的果肉和脆甜的糖衣在他嘴里爆开,他身处烟火气息浓郁入眼全是淳朴笑脸的集市上,没有归属感。
这里不属于他。
陈子轻咽下碎烂的山楂,又咬了一个,他在那个时空写的两封告别信被他压在杯子底下,宗怀棠到目前都只字不提,不知道是看了,还是没看。
对身心健全的人来说,离别都是伤感的沉重的,更别说一个精神世界生了虫的人了。
所以只要宗怀棠不提,他就装作没有那件事,不可能主动提起。
陈子轻被牵着在闹声里穿行,系统没向他透露传送的规则,他不一定能来得及跟宗怀棠当面说再见。
他想,在这里也写一封告别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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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从集市回去就写好信放在床板上面,用稻草凉席跟垫被压着,他想想觉得不稳妥,拿出来塞进铁皮罐子里。
然后又把手伸进罐子里,捞出信纸,寻思别的藏信地儿。
一连换了几个位置,最后选择的是宗母的房间,那信就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她见到了,会替小儿子保管的。
陈子轻决定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他就这么过完了秋,迎来了冬。
大早上的,一只手探进暖和且沉的棉被里,轻车熟路地摸上他的一截腰,指尖拨开他贴身的秋衣。
被窝里的他翻了个身趴着,把那只被他压着的手推出去。
后脖子被叼住,轻轻磨碾,耳边有愉悦的笑声:“轻轻,下雪了。”
他睁眼扭头往窗户那里看,外面雪花纷飞,看完就把眼睛一合,头扭了回去,继续将乱蓬蓬的后脑勺对着宗怀棠。
床尾有悉悉索索声,提前捂在里面的衣服裤子被宗怀棠拿出来:“别睡了,我们去铲雪。”
“不去。”
陈子轻缩到被子里,宗怀棠把他捞出来,熟练地给他穿衣服,乐此不疲地把他当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养。
宗怀棠除了给他穿衣穿鞋,还给他戴绢花,每天早上戴到他头上,晚上睡前拿下来。
今天也是如此。
陈子轻的鸡窝头被修长的手指梳理了一番,一侧头发里一沉,绢花夹了进来,他起初是有意见的,慢慢就习惯了。
谁想天天发火啊,多闹心。
随便了,反正汤小光不来的话,他就只是戴给宗怀棠一个人看。
陈子轻穿上翻毛的草绿色大棉鞋,里面的毛非常厚密,外面防水,鞋底防滑。他很喜欢这棉鞋,要是在现代,怎么也得要个一二百块钱。
“雪是什么时候下的?”陈子轻接过宗怀棠递的牙刷。
“后半夜。”宗怀棠把牙膏放回柜子上,“三点多钟不到四点。”
陈子轻偷偷看向房里的几面墙,宗怀棠那时候又刻字了吧。他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心,默默走出房间,蹲在外头刷牙。
院子里铺着大片大片的银白,深深浅浅的脚印。
洋槐树的叶子掉光了,树杈裹了层白,搭在上面的鸟窝都是白的。
鸟飞走了,窝还在那里,孤零零的。
谁知道它会不会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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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怀棠非要铲雪,还去屋顶上铲,结果把腰闪了,他趴在床上,夸张地握住陈子轻的手,委屈道:“轻轻,我还没要你,腰就伤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陈子轻抽抽嘴:“嫌。”
宗怀棠脸上的委屈瞬间消失,他周身笼着阴郁的冷意坐起来,牵扯到了腰部肌肉,疼得五官扭曲。
“你起来干什么啊。”陈子轻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趴着趴着。”
宗怀棠歪着脑袋把手伸进他棉大衣里,正正经经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不能嫌我。”
陈子轻:“…………”
“我不给你贴膏药了,你自己贴吧!”
说的人没走,听的人也没认为他会走,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趴着。
“轻轻,你肚子好软。”
“你别说话。”
“嘶,你贴了又扯下来做什么?”
“皱了。”
“皱就皱了,衣服一遮,哪个能看得到。”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挑剔吗,我不给你重新贴,你摸的时候就不舒服。”
床上的男人终于不说话了。
房里既诡异又温馨。陈子轻拍着膏药的边边角角让它严实些,一手的药味,他给宗怀棠把衣服拉好,撅着屁股就要挪去椅子上面。
宗怀棠的视野里,陈子轻毛衣的袖子露在棉大衣的袖口外面,拖下来了根线头,在他跟前晃,他懒声:“轻轻,把火柴给我。”
“不就在床头柜上。”陈子轻拿了丢到他怀里。
“你给我的,和我自己拿的,能一样?”宗怀棠抽出火柴盒,捻了一根火柴出来,火彩抵着侧面磨掉了一些的擦纸,漫不经心地划过去。
他一手拽住陈子轻袖子底下的毛线,一手拿火柴擦出的火苗凑上去。
对着那根线的一处,撩了一下。
线断了掉下来,他捏住线的另一头,将那点热度搓灭在指间,以防烧到袖子。
“希望腰伤不要留下隐患,影响我的发挥。”宗怀棠的手指塞进他的袖口里,握住他的手腕摩挲,“我不想让你吃不够。”
陈子轻不想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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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怀棠年轻,腰伤只用了几贴药就好了,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腰部力量,煞费苦心地抱着陈子轻从太阳下山亲到天黑,站着亲的。
陈子轻发现宗怀棠是真的喜欢接吻,到了痴迷的程度。
一天恨不得能亲个八百次。
陈子轻被他搞得连糖蒜都没吃过,动不动就亲上来,怎么吃啊……
宗怀棠不清楚对象为了不熏死他,艰难地放弃了多好吃的东西,他们于雪后放晴的日子去了启明制造厂。
门口的保卫科同志是新来的,他谨慎地让他们做了登记,问了他们的目的,这才放他们进去。
陈子轻穿过生活区的大门往里走,公路两旁如战士般站立的树木,红砖砌的两层职工楼,水塔,院子……所有都是一样的,跟宗怀棠布局建设的那个制造厂一模一样。
宗怀棠对这里是熟悉的,没少来,否则也不至于能记那么牢。
陈子轻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他边走边感慨,仍由宗怀棠带他上山。
台阶上没有积雪,都让工人们清扫掉了,应该是算工时的。山里的空气干净冷冽,风寒凉刺骨。
陈子轻一个灵魂,鼻子都能冻得要掉了,眼睛也让风里的碎雪迷得有点睁不开,幸亏他做任务时是春天。
要是寒冬腊月的被鬼吓,那就更绝望了。
陈子轻踩着台阶上去:“宗怀棠,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宗怀棠走在他前面,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手向后伸着牵住他:“看春天,看夏天,看秋天,看冬天,看明天,看将来,看希望,看美好。”
陈子轻脚下差点一滑:“说人话。”
宗怀棠给了他人话:“看桃树。”
陈子轻错愕,桃树?这个天气又不是春天,桃树有什么好看的。
很快他就知道宗怀棠带他过来的原因了。
他站在文体馆后面,面前是一棵光秃秃的小树苗。
“这就是酸掉牙的小毛桃核发芽长的,你在那个时空种了,我在这个时空种了。”宗怀棠拍掉树枝上的雪,“长得快,过完年施些肥,要不了多久就能吃到果子。”
陈子轻静静站了会,不着四六地说:“撒个尿上去算不算加肥?”
宗怀棠漆黑的眼一眯:“算。”他蹲下来,在树苗前的一捧雪里扒拉出一个坑,仰头朝陈子轻笑:“撒吧。”
跟个变态似的,一眼不眨地盯着。
陈子轻那点尿意都被他吓没了,死活不肯撒出来。
宗怀棠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撒个尿害什么羞,你全身上下哪里没有被我……”
陈子轻用围巾堵他口鼻:“运河结冰了,我们去看看。”
说着就抽离围巾,径自跑走。
宗怀棠把手抄进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燃一支,含住烟蒂吸了一口,沿着他的脚印走:“别摔了。”
这话说完不到三分钟,陈子轻就摔进了雪地里。
宗怀棠嘴边的烟微抖,他用两指夹开,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轻轻,你怎么像小狗,摔进去的时候腿还翘起来了。”
陈子轻从雪坑里抬头,满脸雪地蹬过去:“这就是你说的,我摔了你不会嘲笑我?”
“那是宿舍走廊,水泥地,摔一跤能掉层皮,现在是雪地,摔着不疼。”宗怀棠大步走过去,对他伸手,“你疼了我哪能笑得出来。”
陈子轻撇着嘴见到什么,嘴角拉了下去。
宗怀棠手掌的伤好了又有,筷子刻的时候一癫狂就会伤到自己。
前天掉疤了,此时却出现了一条新的血痕。
陈子轻握住宗怀棠的手站起来,拿走他的烟吸了几口:“从今晚开始,你睡里面。”
宗怀棠抹掉他睫毛上的雪:“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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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家家都要买年货。
宗家也不例外,宗母张罗这件事,往年她自己去街上,别家买什么她就买什么,今年她找状态很好的小儿子商量。
小儿子没要求买麻花,他只提了两样,一是麦乳精,二是罐头。
都是小儿媳爱吃的。
宗母借着这个机会问小儿子,他跟对象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确定关系的。
宗怀棠坐在房门口,他的肩背深陷在椅子里,眼垂搭下来,身上有股子孤寂感:“是我追求的他。”
宗母很震惊,小儿子没有生病的那些年都是姑娘追着他跑,没想到他也会追人。
“那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情感上到了什么地步?”
“不到一年,但很奇怪,我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他了。”宗怀棠的眼帘上抬了点,目光落在背对他研究炉子的人身上,“他爱我。”
宗母并没有质疑,小儿子却说:“人有千万种,他和我表达的方式不一样,但是我知道,他爱我。”
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宗母想到那次书房的短暂接触,之后就没有再发生过了,小儿媳一直跟着她的小儿子,她想象不出他们的相处方式。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跟妈妈说一说。”
宗怀棠屈指在椅子扶手上敲点:“什么样的人……”
宗母等了不短的时间,小儿子依旧没有给出答案,有这么难形容吗?
还是说,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都不够?
宗母细心地猜着,听见小儿子慢悠悠地说出两个字:“菩萨。”
“菩萨?”她很意外。
宗怀棠轻轻地笑了一声:“来救你小儿子我的,不是菩萨是什么。”
宗母没让小儿子发现她的惆怅,菩萨啊,那确实是要走的。
晚点走吧,晚个一月两月,一年两年的也好。
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最近有不少媒婆算着黄道吉日来说亲,宗母都给回绝了,她说,小儿子已经心有所属,至于谈婚论嫁,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不敢直说有小儿媳了,那肯定要上门看看的,怎么看得着啊,是个鬼啊。
宗母感觉有一回拒绝媒婆的时候,小儿媳似乎就在她身边。
也不知道小儿媳满不满意她的做法,她这个婆婆当的,什么也没付出,白捡了个小儿媳,心里头怪愧疚的,过年怎么也要包个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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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年三十要给祖宗烧纸,就在屋檐下摆个盆烧。
火起来了,宗怀棠把一张报纸铺在地上,蹲那对陈子轻招招手:“轻轻,过来磕头。”
陈子轻吃掉锅巴走近,他在宗怀棠看似不是很在意,实际尤为期待看重的视线里跪到报纸上面,对着火盆磕了三个头。
好像自己真的成了宗家的一份子,成了宗怀棠的新娘子。
宗怀棠磕完了头,带着陈子轻去灵堂烧香。
陈子轻看着遗像上的宗父:“你爹真的是病死的吗?”
宗怀棠点着香,沉默良久才说:“不是。”
陈子轻心里已经有结果了,名单上明明就有名字,宗怀棠却一口咬定是病死的,是他自己不想面对吧。
“李科长……”
“他病重来我家,跟我和我妈回忆从前,当晚就走了。”
“那合照呢?”
“事故发生当天照的。”
陈子轻顿觉毛骨悚然,他没再去看那张合照,尽管照片里基本都是他认识的人。
宗怀棠把三根香插进香炉里,拜了拜,他打开供奉逝者遗像骨灰的长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陶埙,站在灵堂中间,再次吹响了安魂曲。
陈子轻第一反应是,安什么魂,安谁的魂,他之后才去听曲子,埙吹出来的声调比竹叶要浑厚悠远,听的人内心震撼,忍不住要落泪。
宗怀棠吹完一遍就没有再吹了。
外面的宗母松了口气,以往小儿子都是要吹一天一夜的,今年有对象陪着,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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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吃的饺子,簸箕都摆满了,其中有宗怀棠包的一小部分,陈子轻包的一条路,其他都是宗母包的。
饺子下了一大锅,装了满满三大盘。
“我放了两个一分,两个五分。”宗怀棠摆碗筷,“看谁运气好。”
他走到陈子轻身边,压低声音说:“我吃到了是不会给你的。”
陈子轻搓手哈欠,心里想着宗怀棠真幼稚,嘴上却斗志满满地反击:“彼此彼此。”
他也幼稚了。
大过年的,希望今晚宗怀棠能不闹他,也不折腾自己。
堂屋的桌上有三盘饺子,三个蓝边大碗,三幅筷子,三杯米酒,所有都是三份。
饺子的热气扑到宗母眼睛里,她把头扭到后面,快速用手绢擦两下,若无其事地对着空无一人的位置说:“小儿媳,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宗怀棠道:“轻轻,车字旁,有吉祥的意思。”
“寓意好。”宗母夸赞。
陈子轻跟宗怀棠坐的是一条板凳,他身子一偏就凑了上去:“真的有那种意思吗?”
宗怀棠撇他:“我怎么会骗你。”
陈子轻双颊微红,他出生的时候很小很轻,才叫的“轻轻”,所以他一直以为子轻的全称就是儿子很轻,没有别的含义了。
“过年了,碰个杯吧。”宗怀棠端起杯子。
宗母也拿杯子,她看见小儿子旁边空位上的杯子飘起来,飘到他们的杯子旁边,和他们碰了一下。
一点都不阴森了。
宗母心情复杂,说到底其实还是她跟小儿子两个人,但就是感觉热闹了起来。她吃了些饺子就去了房间,把电视上的花边盖布拿掉,擦擦,抱着电视去堂屋放在柜子上面,按了开关键。
电视很久没有开过了,天线前后左右掰了半天才调出台。
宗母对着空位喊:“小儿媳,春节晚会开始了,台还算清晰,你看看。”
陈子轻被电视吸引走了注意力,83年的春晚,不是他在网络上见过的那批老艺术家,架空的年代,自有属于他们的作品。
是好看的。
陈子轻看得目不转睛,饺子都不吃了。宗怀棠夹了一个蘸点醋,送到他嘴边。
宗母眼睁睁看着饺子凭空消失,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递到那个方位:“轻轻,这压岁钱你拿着。”
陈子轻有点不知所措,他求助宗怀棠,像在任务期间遇到难题一样。
宗怀棠笑:“收着吧,买罐头吃。”
陈子轻把缩在袖子里的双手伸出来,接住红包:“那你帮我跟你妈说一下。”
“妈,轻轻高兴得眼睛都红了。”宗怀棠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嘴巴也扁起来了,往我怀里钻呢,鼻子都要蹭我衣服上了。”
“那不能哭,过年不能哭。”宗母拍他胳膊,“你快哄哄。”
想到自己在不方便,她就出了堂屋,小儿子在她身后问:“妈,我没有压岁钱?”
“有,给你放枕头底下。”
宗母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你们看玩会吧,别看太晚。零点不要忘了点炮竹。”
堂屋就剩下小两口了。
宗怀棠捏陈子轻的脸:“晚会是有多好看,让你看得连你男人都不管了。”
“我没看过。”陈子轻模糊不清地说,“小品好玩。”
宗怀棠依着他:“那你看的都是什么?”
“不想知道了,你在这里了,就看这里的。”宗怀棠又说,“你也这么觉得是吧,轻轻。”
陈子轻舔舔嘴上的鲜味:“饺子没有了吗?”
宗怀棠把陈子轻转过来对着自己,低头凑近他,挺直微凉的鼻尖抵上他的脸颊,直勾勾地盯着他笑:“你没有回答我。”
陈子轻担心宗怀棠发疯:“是的,你说得对。”
宗怀棠唇边的笑意加深扩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硬是把他看得发毛。
“新年快乐。”他说,“祝你跟你妈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快乐平安,也祝你哥能够醒过来,好起来。”
宗怀棠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摸了摸他白皙软乎的下巴:“你倒是想得周全。”
陈子轻受不了这种难以揣测的气氛,他把羞耻跟别扭一脱,一屁股坐到了宗怀棠的腿上,咬对方喉结上的那颗痣。
“饺子不吃了,晚会不看了?”宗怀棠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风范,掐住他的脸,阻止他的动作,食指的指腹蹭掉自己喉结上的油光,抹在他嘴上,“你不吃了不看了,我还要吃还要看呢,能不能正经点。”
陈子轻抓着他的肩膀坐起来点:“是,我不正经,你正经,你都能让我爬柱子玩了。”
宗怀棠愣了一瞬,耳根通红,喉间抽一口气:“你怎么,”
没往下说,他弯下腰背,粗声喘着气用双手挡脸,嗓音喑哑:“我不抓紧时间学习是跟不上你的。”
陈子轻:“……”那也没有必要非得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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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一过,宗怀棠就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昏睡现象,陈子轻叫不醒他,除非他自己醒来。
陈子轻不知道怎么办,他坐在洋槐树底下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气温下降了,四周如同砌成了一个冰窖。
几乎是本能的,陈子轻从椅子上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跑远,他停在温度正常的地方,回头看去。
一大群鬼魂站在洋槐树下面,背对着他。
陈子轻绷着头皮把视线对准一道身影:“小,小马……”
声音很小,黏在嘴巴边还没出来,所有鬼魂竟然都慢慢转过身,看着他。
就在这时,院门从外面推开了,宗母走了进来,对跟在后面的人说:“汤医生,春节还把您叫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陈子轻一分神,洋槐树底下的鬼魂全都不见了,那里只有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他坐过的那把在轻微晃动,他胡乱抹了把渗汗的脸,快步往院门口走。
他还没有宗怀棠的妈妈冷静,忘了汤小光了。
汤小光找了个理由支走宗母,他拎着药箱看跟进房间的陈子轻:“去年你就应该知道我在制造厂的职工医院上班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来找我,一心在家陪对象。”
陈子轻尴尬地挠了挠脸:“他精神不稳定,离不开我。”
“没怪罪你,知道你最在乎他。”汤小光走到床边,“有你在,他脸上的肉都长起来了,确实能迷得你晕头转向。”
“……”陈子轻观察汤小光的表情变化,“他的情况,你不惊讶。”
像是知道这天会到来。
汤小光意识到什么,拧了拧眉心:“他还没把他的事告诉你?”
在看见陈子轻摇头以后,汤小光露出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的反应。
陈子轻恳切地说:“汤小光,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求你了。”
“你都求我了,我拒绝你就说不过去了。”汤小光从药箱里拿出张黄符纸,拍在宗怀棠的床沿,“宗怀棠可以自救。”
陈子轻的心脏怦怦跳:“怎么自救?”
汤小光走到窗户边:“院子里的洋槐树下面阴气很重,他们都在吧,虽然躲着不在我面前出现,但我不可能感觉不到。”
陈子轻叹气:“你来的时候我见到他们了。”
“那树不是一直在宗家的,两年前才移进来的。”汤小光把窗户关上,说出了四个字,“洋槐聚阴。”
陈子轻的眼皮飞快地跳了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他不太想面对。
“我这玉佛不是驱邪用的,而是固魂,”汤小光示意陈子轻在桌边坐下来,“你猜我拿掉玉佛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陈子轻艰难地说:“宗林喻那样?”
汤小光露出一口白牙:“轻轻真聪明。”
“宗家的风水里有个阵。”汤小光语出惊人,“宗怀棠是阵眼,所有鬼魂都在那棵苍老的洋槐树底下,他找了道士作法借阴气保他哥的一缕命元。”
陈子轻脸色发白:“阵眼会怎样?”
“轻轻,你看我这玉佛,过段时间就会失去光泽,裂开,碎掉,换新的。”汤小说从大衣的领子里掏出绳子,把带着他体温的玉佛取下来,放在陈子轻的手里。
那么人呢,血肉之躯的结局不言而喻。
陈子轻捏紧了玉佛。
“宗怀棠这次的昏睡只是开始,他再不放下,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具空壳子,”汤小光说,“鬼魂借助他的身体固定在两个时空,侵蚀着他,只有他放下,死局才能活。”
陈子轻咬牙,这么大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宗怀棠瞒他瞒得跟什么似的。
“他说等到清明才告诉我。”陈子轻把玉佛还给汤小光。
“清明?”汤小光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陈子轻,“选的日子或许跟你有关。”
陈子轻身子一震。
恐怕汤小光说的是对的……
去年清明他进了那个时空,钟明小马在内的鬼魂也都进去了。
因此那里的各种人物线轨迹线全部活了过来。
宗怀棠会以为清明是个节点,今年的清明他就要离开这里,钟明他们也会离开。
到时宗怀棠自己怕是凶多吉少,想跟他一道走。
陈子轻连汤小光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他在椅子上枯坐着,浑身麻木僵硬。
走个过场的隐藏板块怎么比任务还要费心神呢。
“轻轻,你在打坐?”
床的方向传来声音,听不出一丝不对劲。
陈子轻看过去,一声不吭。
宗怀棠鞋都没穿,他打着赤脚就下了床,快步走到陈子轻面前,看不出有昏睡过的痕迹。
但陈子轻还是注意到他滞了下,肯定是虚弱导致的。
“怎么不理我?”宗怀棠在陈子轻面前踱步,克制着什么情绪,低柔的语调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轻轻,你怎么不理我?”
陈子轻垮下肩膀:“汤小光来过了,他跟我说了一些事。”
宗怀棠的面色变得阴沉。
陈子轻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腿麻了,两条腿都麻了,他又坐回去,朝两只眼睛的眼皮上面涂口水缓解麻症。
“宗怀棠,你现在必须把你想在清明告诉我的事说出来,如果你不说,我马上走。”
陈子轻破天荒地冷了脸,“我是认真的,没在开玩笑。”
“外面的人是看不到我的,一旦我出了你家,你找再多人打听都打听不到我的去向,这就意味着只要我不想,你这辈子都别……”
“你他妈别说了!”宗怀棠狰狞地嘶吼了一声,他像站不住,苍白着脸蹲了下来,额头抵着陈子轻的腿,卑微地祈求:“你别说那种话,我害怕。”
陈子轻听出他声音里的哽咽,抿了抿嘴:“那你全都告诉我。”
宗怀棠沉寂了下来。
“清明的时候我不会走。”陈子轻说得有点虚,他为了让宗怀棠相信,又强调了一次,“我可以答应你,我保证。”
应该不会在那个时期走的吧,监护系统没动静。
陈子轻没等到宗怀棠的答复,他气馁地说:“其实我可以不用管你身上背负的……我如果不担心你,我根本无所谓你说不说……我对你……我希望我们能……”
语无伦次,心烦气躁想骂人,陈子轻忍下了,他温温柔柔地说:“宗怀棠,我希望今年,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能一起过,我希望我们有以后。”
宗怀棠缓缓抬起头仰视他,眼睛红得厉害:“真的?”
陈子轻立马保证:“真的!”
“那你想得比我远。”宗怀棠又骄傲起来,唇角扬了上去,“你稀罕死我了吧。”
陈子轻顺着他说:“对,稀罕死你了。”
宗怀棠没了笑意:“我不信。”
陈子轻拨开放在自己腿上的手:“那算了,当我没说。”
“说出去的话还想收回来。”宗怀棠重新趴回去,箍紧他的腿,“汤小光就是多管闲事。”
“你好意思怪他啊,要不是他,我就是个傻子。”陈子轻气得捶了下桌子,“我真的,宗怀棠,你给我起来,别装可怜,你站起来!”
宗怀棠真就站起身,低眉垂眼,十分无辜的模样。
陈子轻安慰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汤小光说了洋槐树,聚鬼护命元之类,剩下的你来说,应该不多了吧,你不想麻烦可以概括。”
宗怀棠的太阳穴鼓出害人的青筋,仿佛下一刻就要砸碎砸烂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提出了要求:“我申请蹲回去,趴你腿上说。”
陈子轻捂脸:“……行吧行吧。”
宗怀棠蹲在他脚边,冰冷的面颊蹭上他的腿,掀开了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阴暗地。
两年前,宗怀棠想起了小时候的记忆,那晚有一些工人逃出来倒在他不远处,在他眼皮底下烧死了,记忆恢复以后他闭眼就能听见痛苦的惨叫,他出现了幻听,找医生开了治疗神经衰弱的药物。
哪知药开错了,幻听没减轻,还产生了幻视。
工人们惨死的画面在他眼前反复上演,无论是睡着还是醒来,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割裂开了。
宗怀棠被什么指引着回到县里,他去现今的启明制造厂,也就是曾经的化工厂看了看,就那么沾上了鬼气。
从那天开始,他频繁撞鬼,甚至见到了他爹。老人家在他床边被火焚烧,喊着叫他照顾那些工人。
也不知道是受他爹的遗愿影响,还是让鬼魂们弄的,他有了重建化工厂的执念。
很多没有去投胎,一直被困在1952年的鬼魂全部被他的执念召集了起来,他们的怨气驱使他建立起了1982年的启明制造厂。
后来宗林喻不行了,宗怀棠询问道士打听到一个风水阵法,利用那群现成的鬼魂留住他的命元。
人和鬼算是互相利用。
鬼魂们附身在宗怀棠身上进入他创造的1982年的制造厂,他们缠着他,导致他时常疯疯癫癫,跟鬼魂对话。
他们通过宗怀棠这个媒介沿着过去不断循环,直到陈子轻的到来让他们有了自我意识,有的改变原来的轨迹,有的依旧走上了老路。
陈子轻听完宗怀棠的坦白,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你放下执念,让你哥入土为安,让化工厂的鬼魂们安息。”
宗怀棠笑道:“然后你也跟着走了。”
“我都说了我不走。” 陈子轻拽他的发顶,“你照着我说的做,好吗?我不想你死。”
宗怀棠哑声道:“不是我能决定的,人贪婪,鬼也贪婪,我早就不受控制了。”
陈子轻蹙眉:“那我跟他们说,你哥那边,我也可以找你妈妈谈话。”
宗怀棠没有一点动静,陈子轻摸着他的脸捧起来,发现他又昏睡了过去。
陈子轻知道自己不能耽搁了,他先找的宗母。
作为一个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如果不做出选择,就会失去整只手。
陈子轻在纸上写下事情经过,他等宗母看完问他,但宗母没有问一个问题,只是不停地拿着手绢擦眼睛。
似乎在这之前就猜到了这里面的名堂。
潜意识里回避掉了,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要两个儿子都在身边。
陈子轻有点心疼宗怀棠,他没有让自己沉入个人情绪里,而是马不停蹄地跑进灵堂拿了一把香烛去宗怀棠的房间,全点上以后就找到宗怀棠的那截筷子,在墙跟地面划了深深的几道痕迹,又在房里翻出那份死亡名单。
“钟明,小马,钟菇……“陈子轻照着名单上的名字念,这名单比那个时空的要清晰多了,他凭着宗怀棠给他念过的印象,加上猜测,挨个念了出来。
鬼魂们陆续从墙里印了出来,紧紧贴在一起。
“你们要是按照宗怀棠的安排走,当年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你们也可以释然了,安息了。”
陈子轻说:“这样一来,你们就能去投胎了。”
“都这么多年了,那些投胎了的,现在有家有事业,多好啊。”
他当过车间组长,对做思想工作这个业务还算熟悉:“钟明,钟菇,我见过你们爹妈,他们肯定都以为你们早就投胎到富贵人家了,要是他们知道你们成了孤魂野鬼,那他们该有多难过。”
钟明是事故的导火索之一,还是大师兄,他的怨念估计是最重的,把他搞定了,其他的都好说。
陈子轻废了半天劲,钟明的影子都没有飘出来站到房里跟他说话,那应该就是做不了,只能这样。
“钟明,算我求你,去投胎吧。”陈子轻对着他跪了下来。
那影子扭曲了一下,没有那么深了。
陈子轻前倾上半身,维持着头贴地的姿势不动,房里的温度一点点变高,好像是哪里起火了,有人在惨叫,有人在求救,他没有东张西望,就那么磕在地上。
几秒钟后,宗怀棠刻下来的所有人物线都开始疯狂扭动,持续了一阵,静止不动了。
陈子轻静等了很久,他小心翼翼站起来查看墙上的字跟线,应该是恢复成宗怀棠操控的轨道上了吧……
现在就等着宗怀棠醒来说他了。
宗怀棠是在两天后醒的,陈子轻透露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忐忑地看着他:“我没有等到你醒来,我先斩后奏,你要是有想法就……”
“你跪钟明干什么?”宗怀棠语气平常。
陈子轻想抽自己,怎么没有去掉这部分,失策了。他笑着说:“这种小事就不要计较了吧。”
“小事?”宗怀棠一手把床头柜掀翻,他在狼藉里踢踹翻找,嘴里神经质地吼骂,“我的筷子呢,妈的,筷子呢,我要让钟明……”
陈子轻抱住宗怀棠的胳膊:“你要让他干嘛!你别让我白跪了!”
宗怀棠一僵,满腔的愤怒在他的肺腑里横冲直撞,撞得全身哪儿都疼,他的喉咙里泛出腥甜:“是我无能。”
“怎么又扯到你无能上面去了。”陈子轻说,“我其实也算是替你爹跪的。”
宗怀棠慢慢侧头。
“你爹不是对不起他们嘛,你妈妈叫我小儿媳,我是你对象,那我……啊呀,我的意思你懂的,我不直说了,反正我跪钟明也是跪小马跟其他人,他们都在墙上,都一起的,你别往其他方面想。”陈子轻不习惯搞这类真情实感,羞耻心都上来了,他不自在地垂下头捡起帆船,“你去灵堂看看你爹,没准老人家释然了,走了。”
宗怀棠没有动,木头人一样。
“我都说到那份上了,你还要扒拉着钟……”陈子轻话没说完就迎来了一个让他窒息的拥抱。
宗怀棠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把他摁进皮肉骨头里,让他跟自己长在一起。
一人一魂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陈子轻清楚地感受着宗怀棠的颤抖,他离对方太近,也跟着颤抖,这一刻仿佛能感同身受。
然后陈子轻的脖子里就湿了。
一滴两滴的液体砸落下来,很快连他的衣领都湿了。
陈子轻拍拍宗怀棠抖动的后背:“你安慰一下你妈妈吧,她放弃你哥了。”
宗怀棠沉默半晌:“我没脸见她。”
“怎么没脸,你做得已经够好了!”陈子轻的音量忍不住拔高,他收敛了一下情绪,“我带你去。”
宗怀棠愣愣道:“你有一家之主的样子了,轻轻。”
陈子轻拽着他的手:“行了,你跟着我。”
真去了,宗怀棠就一改路上的小媳妇姿态,让陈子轻在外面等着,自己去了母亲的房间。
.
陈子轻不知道宗怀棠怎么做的安慰工作,他走出房间时膝盖上有灰,额头上有一大块磕出来的血迹,他妈妈让他把洋槐树挖了。
树是肯定要挖的,但没到时候。
于是这件事就搁置了下来。时间走到了清明,宗怀棠用红绳子他把跟陈子轻绑在一起,吃饭睡觉都寸步不离。
陈子轻心说,要是真的到了传送时间,我照样是会消失的。
这话也就放在心里想想了,没必要说出来。
陈子轻让宗怀棠带他去给小马几人烧纸,他想着,先从离得近的开始烧,按照距离来。
怎么也没想到都埋在一个地方——厂里组织扫墓的那座山上。
陈子轻站在大山里,山风混着灰烬的味道往他耳朵里跑,鼻子里钻,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放眼望去一大片的坟包,里头埋的就是化工厂的职工们。
这个点大多家属都来过了,拔掉草的坟头摆着酒菜,插着白纸吊子,哗啦哗啦直响。
陈子轻提着两大袋纸钱:“小马的坟呢。”
“具体在哪不知道。”宗怀棠提的纸钱比他的多一倍,“找找吧。”
陈子轻跟在他后面,他们从左手边的第一个坟开始找。
附近有其他人在上坟,都是中年人,陈子轻无意间扫了他们一眼,没多想,走了一小段路才停下来,匆匆拉着宗怀棠过去。
来这上坟的,除了家属,还有当年活下来的工人。
陈子轻让宗怀棠问一问。
宗怀棠还没开口,那几个中年人就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他们是认识他的。
“小宗同志,今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祭拜,你娘没来啊?”
“她有些不舒服。”
“到了一个岁数,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
……
“今儿风还好,不算大,烧纸应该不会把别的地儿烧到。”
“还是得担心点,纸钱带火苗飞到树上可不得了。”
……
宗怀棠和他们聊了几句,眼神询问他对象:可以走了?
“走吧。”
陈子轻转身跟着宗怀棠,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中年人喊:“别站那块石头上!”
“向师傅就在那里磕到的头!”
陈子轻的后背倏然爬上鸡皮疙瘩,他循声望去。
“你说这我就想起来了,向师傅当时不知道是撞见了什么,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倒石头上了,当时小宗同志跟他娘也在场,把大家伙给吓的哦……”
“哎,向师傅也是命不好啊。”
陈子轻的脑子里突兀地多了一段原主死前的记忆画面。
原主进山祭拜曾经的工友们,他看见马强强的鬼魂站在自己的坟前,这才受到惊吓磕石头上没了气息。
这段让宗怀棠给加进那个时空了。
“诶诶,钟家二老来看儿女了,咱去关心关心。”几个中年人急急忙忙去赶场子。
陈子轻忽然想起来钟菇的死因,他扯了扯:“宗怀棠,钟菇是怎么没的啊?”
宗怀棠最近都没敢睡觉,眼下有很重的青色,他一个个坟包地看:“那晚听到她哥出事就急着从家里往工厂赶,骑车掉进湖里,淹死了。”
陈子轻怅然,原来是这样。
“找到了。”
宗怀棠的声音唤回了陈子轻的思绪,他探头:“小马在这里啊。”
“多给小马烧点纸,等他到了地底下就能买好吃的。”
陈子轻蹲在坟前把袋子里的纸钱倒出来,让宗怀棠划了根火柴扔上来。
火烧了好一会,被宗怀棠用树枝打灭了。
陈子轻踮脚拍掉宗怀棠头发里的灰烬,把头凑过去让他给自己拍:“下一个是钟菇,她的坟不用找了,她爹妈站在那儿呢。”
宗怀棠的手掌从陈子轻的头发摸到他脸上,布满血丝的眼盯着他:“等他们烧完,我们再去。”
陈子轻看出他要被不安淹没了,叹着气说:“我真的不走。”
宗怀棠冷笑:“你以为我怕你走?”
“你要走就走。”他自说自话,面部发神经地抽搐,“你走了,我就把罐头全砸了,麦乳精全倒了,我会把所有你喜欢的全都毁了。”
陈子轻还没反应过来,宗怀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下巴蹭着他的刘海,神情愉悦道:“你说得,你不走。”
“是,我说的。”陈子轻胆战心惊。
清明过完陈子轻没走,一个礼拜后,他还在宗家,在宗怀棠的被窝里醒来。
宗怀棠终于不绑着他了。
陈子轻身上的衣服渐渐变薄,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次事故发生的日期,宗怀棠去杂物间找了一把锄头,把洋槐树挖了。
树一倒,整个院子就好像是晴朗了起来。
陈子轻看到钟明他们哭着笑着跟他挥手,他也哭着笑着挥手,很用力地挥着。
相识一场,再见。
再见。
.
那些工人朋友们去投胎了,宗林喻被吊着的一口气就断了,他埋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按他母亲的说法,想看家就能看到。
宗怀棠的精气神逐渐康复,陈子轻开始调整心态,他想着以最佳的状态进入下一个世界迎接挑战。
谈情说爱是很伤的,尤其是他这个身份。
一个随时都会离开的人。
陈子轻一边清醒,一边问监护系统:“陆哥,传送前能不能通知我一下,我有个心理准备。”
系统:“那道程序不存在。”
陈子轻失望了:“有传送的大概时限吗,几个月之内这样?”
系统:“没有。”
陈子轻束手无策,那他是让宗怀棠做好他随时都会走的准备,还是什么都不说,然后他到了传送时间,宗怀棠前一刻还在对他亲亲摸摸耳鬓厮磨,约定好要去哪要做什么,下一刻就发现他不见了呢。
两种选不出第一第二,并列的狗屎一泡。
陈子轻不选,就是默认选了第一种,他犹豫了好些天,最终试着跟宗怀棠说:“我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
能说出来,不是宿主的禁制。
宗怀棠手里的锅铲掉进大铁锅里,他笑出了声:“你不是说你不会走?”
陈子轻飞快地说:“清明的时候确实没走!”
宗怀棠一语不发。
就是他说的那样,人是贪得无厌的。
对现在的他而言,清明没有失去眼前人,没有生死离别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想要后半生都能相伴,想要一起到老。
陈子轻拿起灶台上的盘子盛菜:“我什么时候走不是我能控制的,时间一到,我不想走也得走。”
完了,这话说不出来,失声了。
写肯定也写不成。
陈子轻只能在表情上做功夫,他把一盘菜放在灶台的锅盖上面,仰头对着宗怀棠,尽可能地把想说的都摆到脸上,塞进眼睛里。
宗怀棠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他的有苦难言:“去哪,回家吗?你想家人了是吗?”
“不是。”陈子轻摇头。现在回去了就是植物人,等死,他得带着第二条命回去。
宗怀棠内疚道:“是我自私了,这里不是你的时空,你的家人不在你的身边,你想家人了,你想回去了。”
两人不在一个频道。
这种刻意的错开让陈子轻感到不适,他后退了一点看宗怀棠,精神状况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吗?怎么都是装的,骗他的?
“退哪去。”宗怀棠若无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擦手,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部的格子围裙,“你把菜端到堂屋,我去叫我妈出来吃饭。”
陈子轻声音艰涩:“我就想跟你说,我走了,你别疯。”
宗怀棠很平静:“行。”
陈子轻一口咬定:“你糊弄我!”
宗怀棠面不改色地承认:“对。”
陈子轻扯着头发走出厨房,他又返回到宗怀棠面前:“我走了,你怎样我都不知道了,我不值得你为我糟蹋自己,你还有妈妈,你的生活和人生。你才三十出头。”
“还没走就挂念上我了。”宗怀棠卷了卷衬衣袖子,手撑着灶台对他笑,“真走了,见不到我了,不得掉一屋子珍珠。”
陈子轻没有半分说笑的心情:“哪天我走了,我想你能好好过,正常老死。”
宗怀棠脸上的笑意淡去,无声凝视他很久,沉缓地吐息:“好,我答应你,我会如你所愿,吃好喝好,从青壮年步入中年,再步入老年,牙齿掉光,头发花白,寿终正寝。”
陈子轻依旧不放心,他提起那份承诺书:“宗怀棠,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宗怀棠搂着他的腰,弯腰亲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当然,宗技术永远说话算话。”
陈子轻不再往下说。不多时,他坐在堂屋,扒拉一口饭菜到嘴里,闻到了宗怀棠身上的烟味。
果然怎么选都是错的,还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一过就是十年。
谁能想到啊,那可是十年啊。
陈子轻以灵魂的状态存留了这么久,他都忘了这里是中转站了,宗怀棠也早已不再如履薄冰,十分热衷于在家里的各个地方把他弄哭。
十年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宗母病逝,二是宗怀棠进启明制造厂的第一车间当技术员,三是养了只猫,就是陈子轻在厂房写诗见到的那只橘猫的后代。
很平常的一天夜里,陈子轻睡着觉,他突然就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自己要走了,那种直觉非常强烈。
现在这情况是先出现直觉,后出现系统的通知,他是时间亲口说的。
怎么说呢。
我要走了,我必须走了。
就这样吗,好像只能这样了。
陈子轻在床上躺了几个瞬息,他把埋在他脖子里的脑袋慢慢托到枕头上面,一刻不停地下床找十年前写的那封信,宗母去世后他把信夹在一本书里了。
书被他从头翻到尾都没找到信,铁定是让宗怀棠发现了,拿走了。
陈子轻焦急地啃着嘴巴皮,宗怀棠拿走信不可能不看,那他就不用再写一封了吧。
不行,还是得写。
十年前,跟十年后不一样。
这个年代的人普遍情感含蓄委婉,信纸是最好的传情之物。
即便是对于少数浓烈奔放的来说也是一样。
时间的原因,陈子轻没有写很长,他写好就将信放进宗怀棠的枕头底下。
一系列动作都没发出大声响。
陈子轻迅速梳理心绪,他早就拜托过汤小光照顾宗怀棠了,橘猫养得胖乎乎,宗怀棠很喜欢它。
种在文体馆后面的那棵桃树搬到了院子里,结的桃酸是酸了些,能下嘴。
宗怀棠送他的杯子裂了个缝,黏上了能喝水,字典里的字他都会写了,注释也都看过很多遍了。
车间的工人都很敬重宗怀棠,和他处得很好。
厂里发的月饼券跟糖果票,宗怀棠说这个礼拜天带他去用。
明早要吃什么来着,疙瘩汤。
……
陈子轻摸摸宗怀棠的左腿,转身走出房间,他坐在屋檐下的小椅子上面,等着被传送,等着等着就眯了一会。
【传送进入倒计时,请陈宿主做好准备】
无机质的电子音响起。
陈子轻突然想再见宗怀棠一面,他往房间里奔跑。
窗外月光还算亮,房里光线朦胧。
宗怀棠躺在他平时躺的位置,指尖拿着什么。
陈子轻不知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股抓不着看不见的寒意从他的脚底心钻到头顶,他跑进去喊:“宗怀棠?”
没有回应。
陈子轻跑到床前:“宗怀棠!”
宗怀棠穿着白衬衣跟黑西裤,短发是睡前才洗过的,散发着茉莉香,他双眼紧闭,面色白中泛青,床头柜上是打开喝空的盐水瓶,指尖拿着那朵手工绢花,怀里放着一封信。
陈子轻抖着手打开了信封,是一手漂亮的瘦金体。
致我的轻轻:
我这一生不够长,不够绚烂,我被执念所困,我与鬼魂为舞,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分不清何年何月,直到遇见了你。
自此,我分清了年月,我的世界得以明亮,感恩命运对我的眷顾。
但是命运没有永远眷顾我。
我经历过愤怒,茫然,无力,绝望,崩溃,我坐在井边抽着烟骂命运不公,我不想哭,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不敢让你看见。
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了,我不能看着你离开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自己先走。
我不守信用,违背了对你的承诺,我是个懦夫。
轻轻,我们来生会再见吗?
会的吧。
你说我们攒的大善大德,下辈子能用上。
所以我们来生会再见的。
轻轻,我们来生一定要再见。
但愿那是你的时代,同性恋人可以在街上拉手的时代。
我走了。
我们,来生再见。
我爱你。
——1993年初夏,宗怀棠绝笔。
陈子轻哭笑不得:“这下好了,我不用担心我走了以后,你过不好了。”
宗怀棠安静地躺着。
陈子轻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就快速拉起他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长久地没有动弹。
【检测到宿主的情感波动出现异常,超出传送到下一个世界的安全数值,无法进行传送。】
【一,取消宿主身份,二,清除异常。】
“我选二。”
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贴着宗怀棠的掌心淌了下来,陈子轻把一双眼藏在他手中,嘴里重复着呢喃:“我选二……我选二……”
宗怀棠,这段记忆和这份感情,我不能带走了。
对不起。
希望你下辈子健健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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