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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阖家欢乐的晚上,义庄临时处理一具年轻的尸体。
曹秀才没给自己准备棺材寿衣,他穿的是彩云生前给他做的蓝色长衫,棺材要用半成品加工,只能等年后再做。
风似刀子刮在窗纸上面,曹秀才躺在停尸板上,旁边是一对燕子夫妻,和三只小燕子,他的怀里是他亡妻的牌位。
一家人都在这了。
陈子轻为他点长明灯:“秀才,相识一场,别的我不说了,走好。”
“嗷呜”
阿旺仰着头叫。
陈子轻挠阿旺脖颈,他做个任务,交了朋友好也不好,看这生离死别搞得,多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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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的前半夜,义庄忙着应付曹秀才的后事,后半夜才点了鞭炮,在劈里啪啦的炸开声响里围着桌子坐下来,不算年夜饭了,只能是填饱肚子。
四人坐在窗边守岁,一壶热茶,四个杯盏,一盘蜜饯,一盘糕点。
窗户被撑开,炮竹燃过的味道被一股股的风送进来,是除夕的味道。陈子轻出神地望着窗外雪景。
魏之恕桌底下的脚踢了踢管琼,在她看过来时眼神示意她安慰小师弟,她轻摇头,曹秀才走了,他这个结局,大概只有小师弟没有预料。
不一定。
也许小师弟比他们还要更早预想到这一点,只是当这一幕真实发生的时候,小师弟依然难以接受,需要时间来消化。
“哎……”陈子轻叹出了声,后背“啪”地一响,他被拍得三魂六魄都回来了。邢剪手没拿开,按着拍他的那块皮肉给他揉,“大过年的,你叹什么气?”
陈子轻颠了颠趴在鞋上的黑狗头,答非所问:“我的嘴巴里面有点苦。”
“那就吃甜的!”邢剪道,“桌上两盘还不够你吃?”
陈子轻慢慢吞吞地伸出手,对面的魏之恕拿了块糕点,塞他嘴里,他咬了一口咽下去。
管琼递给他一块蜜饯,他受宠若惊地接住:“谢谢大师姐。”
魏之恕不干了:“你怎么不说谢谢二师兄?”
陈子轻含着蜜饯继续看雪景,魏之恕刚站起来就让桌底下伸过来的一只脚给踢得腿一软,坐了回去,他把手里大板块糕点吃掉,吹飞散在桌上的糕点碎沫子。
去年四人没有一起守岁,师傅喝多了睡了,小师弟跑乡里玩去了,他守一段时间就乏了躺下了,只有大师姐守到了天明。
前年大同小异。
他们已经好多年没一起守岁了。
魏之恕脸色一变,我怎么也伤感上了,都是让小师弟给传染的,他起身去拨炭火:“师傅,铁花还打不打?”
邢剪瞥一眼失去好友的小徒弟,沉声:“今夜不打了,元宵节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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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元宵那日,义庄又点燃了一串鞭炮,比除夕夜的要短一些,雪早停了,但积雪没有化掉,鞭炮炸开的红色炮衣被雪混着泥土覆盖,红的白的黄的搅合在一起,有股子又喜庆又脏乱的感觉。
义庄外的一块空地上放着一个炉子,里面是事先准备好的铁水,陈子轻凑近看铁水沸腾,邢剪把他拉开,手拿一块木板拍打拍打:“管琼,锯末。”
管琼拎着布袋,从里头抓一把掺过些许水的锯末放在师傅的木板上面,按个小窝。
邢剪舀适量铁水倒进窝里,手一扬,铁水和锯末一齐被抛至上空,霎那间,他手中木板猛击上去。
“汪!”
“汪汪!”
阿旺飞一般逃进林中不见踪影,爪子踩成残影,平时沉稳的身形十分狼狈。
在它身后,铁花成片飞洒。
陈子轻下意识就要抱头乱窜,却被眼前所见震撼到了。
那一大片铁花撞到树上落在枝头,迸散出的流光溢彩绚烂至极,“火树银花”在这一刻有了实感,他呆呆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壮观画面,可惜没有相机记录下来,只有一双眼睛,一段记忆。
眼睛带不走,记忆可以。
陈子轻后知后觉自己不能表现出第一次见,他赶紧把张大的嘴巴闭上,表现出“今年还是老样”的表情。
肩头一沉,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的魏之恕把脑袋搭了上来:“师傅打个铁花你都能看傻?”
陈子轻动了动肩膀:“你别靠着我,让师傅看见了,”
“怎样?”魏之恕不以为意地打断,“不论你多几重身份,你都是我的小师弟,我靠一下小师弟的肩膀有什么问题?没有!”
后半句有了胡搅蛮缠的意味,像个撒泼的小孩子。
今儿是元宵节,魏之恕陪师傅喝了几杯,呼吸里有酒气,他不满道:“我说了我没醉,大师姐偏说我醉了,不准我打铁花,不然我怎么也要露两手。”
陈子轻见一朵铁花坠落在他脚边,他还没抬脚去踩,铁花就跳动着消散了,这奇景转瞬即逝昙花一现,却能让人感受到丰收,快乐和幸福,都是好词,好景象。
肩膀重死了,陈子轻推魏之恕的脑袋:“大师姐还不是关心你。”
魏之恕吹他脖子上的毛领子玩,他冷不丁地察觉一道目光刺过来,不用抬头确认都知道是哪个。
陈子轻还没提醒魏之恕,对方就先他一步直起身,后退点坐到地上,伸出双手接铁花。
三分醉演成了七分醉的样子。
陈子轻用袖子把要飘他手上的铁花打掉,无视了他得逞的笑容。
“昭儿,过来玩!”邢剪吼道。
“二师兄,师傅叫我了,你别接铁花了啊。”
陈子轻早就想玩了,一直没借口,这会儿,他对着魏之恕叮嘱完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他真正上手才意识到内心是有点怕的,怕被铁花烫伤。
邢剪握住他小麻秆似的手腕:“没事,师傅教你。”
话落就对大徒弟道:“少放锯末。”
管琼应声:“好。”
她抓少量锯末放在小师弟拿着的木板前端:“手别抖。”
“我没抖,是冻的,这天多冷啊,木板也重。”陈子轻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克服心理障碍,在邢剪的指导下打出铁花,痴看漫天金丝化作流星,比他在现代社会见过的每一场烟花都要好看。
“师傅,今年的铁花比往年梦幻。”
邢剪没管世界多耀眼璀璨,他在凝视小徒弟眼中的礼花:“是啊,很梦幻,师傅都有些晕眩了。”
“你晕眩确定不是喝酒喝上头了?”陈子轻道。
邢剪哈哈:“你说是,那就是!”
陈子轻看他笑,就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在场的师徒三人见他笑,心里头都不约而同地松口气,这是他在秀才走后的第一次笑。
新的一年总算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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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铁花,邢剪带陈子轻去乡里看花灯。
管琼和魏之恕没同往,他们一个不想碰见厌恶的人,一个不愿去熙熙攘攘的街市挤来挤去,二人便回义庄清扫门前炮衣。
逃命的阿旺回来了。
魏之恕扫了点碎雪到它身上:“傻狗。”
阿旺耷拉着脑袋轻抖碎雪,含糊不清地叫了两声。
“和你主人一样傻。”
阿旺顿时就龇牙咧嘴,叫得大声了起来:“汪汪——汪汪汪——”
“可真要把我吓死了。”魏之恕嗤笑,“你咬我啊,你咬了我就知道你主人是站在你这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阿旺蔫蔫地摇晃着尾巴去了门头底下,前爪一弯,趴了下去。
魏之恕吐口气,狗知道他在小师弟心里是有分量的,不至于垫底,这结果让他满意,他去伙房拿了几块带肉的骨头丢在阿旺面前:“吃吧。”
阿旺嗅嗅,叼住一块大口啃了起来。
魏之恕盯着狗啃骨头,盯了半天觉得自己有病,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一转头,发觉管琼倚着门,神情复杂地看他盯狗。
“大师姐,你听我解释,”
“我懂。”管琼理解道,“你是寂寞了。”
魏之恕的面部一抽,他假笑:“大师姐都不寂寞,我又怎么会寂寞。”
管琼忽然抬头。
魏之恕有所感地做出和她相同的动作。
大片红光从土坡方向飘来,那是由一盏盏孔明灯组建而成的。
管琼道:“谁在那里放的孔明灯?”
“一牲口。”魏之恕阴飕飕地剐了眼飘在义庄上方的孔明灯,他把扫帚一扔,回屋睡觉去了。
管琼明白了什么,她捡起扫帚,听着阿旺啃骨头的声响打扫门前那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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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到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都按灯栅挂了花灯,造型别致花样繁多,每盏花灯都栩栩如生。电视里的元宵节搬到了陈子轻的眼前,更加细节更加生动,其实这里的人对他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群演呢。
陈子轻买了个年年有余的糖画,边走边舔着吃,邢剪跟在他身后,指间捏着一支糖画,是翩翩起舞的蝴蝶。
每当有行人要碰上蝴蝶,邢剪都会及时将蝴蝶高举,他转着支撑蝴蝶的小棍,感觉蝴蝶在他指尖飞,心里头都是酥麻的。
邢剪没东张西望,他太高了,随意一扫都是黑乎乎的头顶,实在没什么看头。
“师傅,前面有猜灯谜。”陈子轻空着的那只手往后伸,邢剪抬起空荡的左手,甩袖让他拉住,闲散地被他拉着,穿过一波波人群,一道道欢声笑语,觉得人世圆满也就如此。
街尾灯火长明,姜家放置的几排木架下挂满了字条,上面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灯谜,猜中了就取下字条去后面的管事那里换礼品。
陈子轻才乐了一小会就在心里长叹,这节目适合秀才,要是他在,所有灯谜都能猜出来。
“发什么愣。”邢剪走上来,手中蝴蝶敲在小徒弟的鱼尾上,“要猜灯谜就赶快猜,过会还有花灯表演。”
陈子轻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挨个去瞅灯谜,他猜中一个就让邢剪揭字条。
渐渐的,旁观的视线多了起来。
陈子轻体会了一把小说里的现代人穿越进古代社会装逼的心情,他猜中的也不多,就六个,可以兑灯笼,一张灯谜能兑一盏灯笼。
“六盏多了,就一盏吧,师傅,你说要哪个?”陈子轻拿不定主意。
邢剪人高马大地立在他身旁:“随你。”
陈子轻临时有了选择困难症,他求助地望向邢剪。
“老虎。”邢剪道。
陈子轻问:“为什么是老虎?”
“老虎就老虎,还要问为什么,”邢剪拿出袖中手揪他耳朵,“你师傅我喜欢,可以?”
陈子轻把吃痛的耳朵解救出来,捂住搓了搓:“可以可以。”
察觉姜家管事的视线在他跟邢剪身上走,他忙放下捂耳朵的手,抬头正色道:“我们换老虎灯笼。”
管事找了只老虎灯笼,笑容和蔼地递过去,陈子轻道:“谢谢。”他提着一点都不霸气,但是很可爱的老虎灯笼走。
邢剪要跟上小徒弟,耳边传来管事的叫声,他绕出桌台:“邢师傅。”
“有事?”邢剪面色淡去,显得冷漠难以接近。
管事朝他作揖:“我家老爷时日无多,大少爷想请义庄代办丧葬。”
“时日无多那就是还有气,等姜老爷什么时候断气了再说。”邢剪横眉立目,“急什么。”
管事讪笑,他要是急,那就是大不敬。他不过是传个话,试试水罢了。
义庄如若心存芥蒂不愿接管,姜家只能提前去县里请人操办。
除了大少爷,姜家上下都觉得哪个义庄办都无所谓,能让老爷入土为安就好。
管事略一走神,邢师傅就阔步追上他的小徒弟,圈私有物一般揽着肩走入人群,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天地,和其他人事隔开了。
大少爷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吧。
有小厮匆匆跑进,跟管事耳语了什么,管事表情一凝重,顾不上这边的灯谜活动,急急忙忙去劝阻孔明灯没放开心,在玲珑坊发疯的大少爷。
专挑了跟魏兄弟相似的人,相貌体型上的,都跪在地上被他甩鞭子泄愤,场面可想而知。
大少爷清醒了就该后悔了,怕传到魏兄弟耳朵里了,到时还要怪罪底下人不拦着他。
都让他玩明白了。
管事连走带跑,引得路人不满叫嚷,邢剪置若罔闻,陈子轻好奇地回头,被他抠着后脑勺扳回去。
“别有点骚动就来劲,少管闲事。”邢剪训道。
“我就看两眼。”陈子轻把年年有余糖画吃掉,呵出的白气里都带着糖味,“我想给大师姐跟二师兄买东西。”
邢剪将蝴蝶给他,目光落在他嘴上,有些心猿意马:“买。”
陈子轻咬掉蝴蝶翅膀的一个脆角,嘎嘣嘎嘣嚼着吃下去:“不知道买什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邢剪佯装伤心:“你都没想给我买,你还问我?”
陈子轻脱口而出:“你也想要啊?”
邢剪这回是真的有了那么点伤心的感受,他闷声拐进一条巷子里,脚步滞了滞,转头去瞪杵在巷口的少年,像是在说,还不进来哄老子!
陈子轻倒是想哄,可他没想到怎么哄,所以他在想,正在努力的想。
谈恋爱很累,和古人谈恋爱,个中滋味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巷子细长似裤带,上空一条月色洒下来,照不亮邢剪的身形轮廓,干燥的土地面凹凸不平,陈子轻一脚踩进土坑里,一路歪歪斜斜地沿着土坑走到邢剪面前,他把手中断了半个翅膀的蝴蝶递到邢剪嘴边:“你吃点糖画,吃了甜的,心情能好点。”
邢剪高扬起眉毛:“老幺看出来师傅心情不好了?”
陈子轻趁他张口就把蝴蝶送进他齿间:“很明显啊,你一生气就不叫我昭儿。”
邢剪吐出来,笑道:“我怕我不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我在生气。”
陈子轻:“……”怎么还阴阳他啊。
额头呼过来热气,伴随三字:“这蝴蝶,你用嘴喂,我就吃。”
“啊,那多不卫生,”陈子轻觉出邢剪周身气压的变化,无奈改口,“好好好,我喂,”
“我现在就喂你吃,”他赶紧去咬糖画,火急火燎不小心被蝴蝶的长触角扎到脸,懵了。
邢剪放声大笑:“哈哈哈!”
陈子轻闹了个大红脸,他举起另一只手上的老虎灯照明,邢剪满面春风无处可藏。
“咳。”邢剪竭力压唇角,压不下去,他握拳干咳,带着笑意道,“昭儿,师傅只是皮糙肉厚,心也挺软的,你就不能多想着点师傅。”
陈子轻自我反省:“我想了啊,我是觉得你是我的人,我就没……”
眼前人没了声响。
邢剪维持着握拳抵在唇边的动作一动不动,气息都没了。
陈子轻抓着邢剪的手臂,蹦跳着去拍他:“邢剪,喘气,快喘气,你都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
“那是害羞。”邢剪恢复喘息,重而沉,像大浪拍打礁石溅起白沫,他一把举起少年,压在蜂窝似的土墙上,土匪的架势,情郎的低求,“你觉得什么,再说一遍。”
陈子轻扭头冲着巷口:“师傅你听,街上好像有锣鼓声。”
“说不说?”邢剪出门没套假手掌,就用手腕的断口去蹭他腰上痒痒肉,蹭他脖颈。
陈子轻受不了这个,他大概是有心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好不了了。
“你是我的人。”
陈子轻在邢剪耳旁小声说完,刚要偷瞄他一眼,就被他亲了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地压着,肋骨都疼。
老虎灯在陈子轻的手中掉落,蝴蝶糖画粘在指间,他腾空的两条腿乱蹬几下,习惯性地挂在邢剪腰上,濒临窒息的吻令他头晕眼花,舌根发疼,手往邢剪脸上打。
邢剪意犹未尽,抬袖擦掉他嘴边津液,目中尽是热潮与狂喜:“在哪学的那等浑话。”
陈子轻没力气说话,他喘成了狗,邢剪却不喘,回回都这样,就好比同样是干了个通宵,他下不来床,邢剪能就地打两幅棺材,人比人气死人。
牛跟地,按理说应该反着来才是啊,搞不懂。
陈子轻平息了会,邢剪还沉浸在他那句直白的话带来的澎湃激流里,他这会儿难为情上了,不好意思地挣扎着想下来。
“很有情趣。”邢剪把他放到地上,自顾自道,“往后你日日说。”
陈子轻:“……”
邢剪弯腰捡起老虎灯,尝了小徒弟手上黏糊糊的蝴蝶,顺着他指缝的甜液搜刮到他手心,直起身道:“走吧,去看锣鼓。”
他把自己哄好了。
一个合格的相公,就该具备自己哄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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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热闹程度更上一层,载歌载舞跟杂耍就不说了,还有舞龙狮,踩高跷。陈子轻热泪盈眶,他竟然在古时候见到了这个只在网上刷到过的活动,谁懂啊,无人可分享的激动和感慨。
邢剪一侧低头就发现少年眼里有水光,他愣了愣,随即想到什么,面色一黑:“上回同谁看的龙狮,让你在这忆往事?”
陈子轻茫然地摇头:“没有啊。”
邢剪审视:“那你哭什么?”
陈子轻一脸认真地说:“我是因为喜欢看。”
邢剪狐疑片刻,转身背对他,叉开腿屈膝道:“那就上来看个够。”
人太多,有大马骑,视觉肯定好,陈子轻一回生二回熟,他骑到了邢剪的脖子上面,丝毫不怕摔。
邢剪带他看尽盛世中的元宵节。
以后他不一定能找到可以四平八稳地给他骑大马,手都不用扶的男人了。
他也不是非要骑大马。
小孩子才喜欢,他现实中已经20岁了。
谁20岁还骑大马啊。
他喜欢邢剪的身材,既热情奔放又容易脸红,阅历和年龄却一样都达不到的生命力量,四肢还没体毛,丝滑的肌肉一摸就能让人热血沸腾,断掌的缺陷有股子沙场老将的铁血心酸。
不过他吃饱了。
邢剪不对他调情,闷头做的时候比较多。
陈子轻东一下西一下地想着,邢剪带他去商铺逛,他们给义庄两人一狗都买了东西,出来时,他无意间瞥到几人捧着花灯去什么地方,眼睛一亮:“师傅,我们去放花灯吧。”
邢剪明摆着就很嫌弃那种俗气行为:“不去!”
……
反抗没用,还是去了。
官府禁止民众在江里放花灯,影响船只通行,大家只能去河边。
陈子轻跟邢剪到那儿的时候,岸边围满了人,河里飘着万家灯火,求平安的,求康复的,求姻缘的,求事业的……跟现代寺庙里的许愿池一个意思。
邢剪板着个脸,气场又凶悍又强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来放火。
陈子轻戳了戳邢剪:“好多对有情人,就像我们一样。”
这么一句话,邢师傅就秒成良家妇男:“嗯,昭儿说得对。”
陈子轻捏了捏邢剪的袖口。
等了有一会才有空位,陈子轻拉着邢剪过去买花灯,在纸条上写了心愿放在里面。
陈子轻蹲在河边用手拨动水流,把花灯推远些,这要是不放,就少了个环节。他心不在焉地弹出水珠,问盯着他的脸不放的邢剪:“师傅,你写的什么心愿?”
邢剪大刀阔斧地坐在地上,双臂撑地,上半身后仰一些,老神在在道:“当然是义庄生意蒸蒸日上,你师傅我财源滚滚,钱箱早日装满。”
“你的钱不都让我花了。”陈子轻嘀咕了句,抬起笑脸,“该你问我了。”
邢剪两指并着敲他耳垂:“说了就不灵了。”
陈子轻一转身,膝盖撞上他的,悄声问道:“那你刚才怎么说出来了?”
“因为那是假的,骗你的。”邢剪逗趣的心思正浓,听见他松口气,“是假的就好。”
灯火阑珊之际,陈子轻跟低头的邢剪四目相视,他们都没出声,周围很多声音,很多个酸甜苦辣的故事,都和他们无关。
“师傅,那真的心愿你放心里头,会灵验的。”陈子轻挪到邢剪左边,垂下眼睛把手放在他的断掌上面,发自内心地说道。如果不能灵验,那就不能了。
邢剪愕然,抬手揉他发顶,傻孩子,放个花灯祈个福,不就是图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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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拎着大包小包回去,邢剪要雇车,陈子轻坚持走,两腿酸软气喘吁吁,没少被邢剪嘲笑。
陈子轻心说,我这么陪你走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所以我想在没离开前多陪你走走这条路,煽情的活儿费腿。
到土坡时,陈子轻剁了剁脚,像剁在土里的门客身上。他叫上邢剪在林子里找一块干净的雪,径自张开手臂躺在雪地里。
“都到家了还要歇。”邢剪哭笑不得。
陈子轻喘着气:“我累啊。”
邢剪蹲下来摸他脸跟脖子,触到一手汗,又把手伸到他衣襟里,依旧都是汗,湿溜溜滑溜溜。
“累成这样,就是不让师傅背,下回逞强吗?”
陈子轻一个翻身滚到他腿边,抱着他的腿闭眼:“你别说话。”
邢剪动了动腿,抬头看繁星,看明月,哪个都不如他的小徒弟,于是他低头看小徒弟。
早就开春了,红盖头却还没盖在小徒弟的头上。
人生多无常,秀才的死横插进来一脚,亲事只能往后拖。
邢剪不至于跟个死人计较,他只是心有不安,尽可能地藏好了,确保不往外漏一点。
不远处传来狗吠声,阿旺来接他们了。
陈子轻扒着邢剪的腿大喊:“阿旺!这里!”
黑狗踏着积雪飞奔而来,它跑得太急刹不住车,一个踉跄后屁股擦地,陈子轻眼睁睁看它在雪地里拖出一条深痕,直直撞到树上,岔着大长腿撞上去的。
林子里相当寂静。
陈子轻胆战心惊:“蛋,蛋是不是碎了?”
邢剪挑眉:“还用问?”
陈子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哀嚎着扑过去:“阿旺,你怎样,我看看你的蛋。”
“不准看!”邢剪粗吼着走近,“你除了你自己跟你男人的,”
“呜……”
“可怜的阿旺,能走吗,明儿给你炖大骨头汤补补。”
陈子轻安抚着听到大骨头汤又好了的黑狗,对什么都防的邢剪道:“你去把买的东西带上。”
邢剪皱眉:“使唤谁呢?”
陈子轻十分自然地说:“我男人啊。”
邢剪面红耳赤,喉头滚动着闷哼一声,回头捡地上的大包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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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末尾,翠儿来看望她家小姐,得知了曹秀才的死讯,她望着埋在一起的两座坟,心绪怅然地呢喃:“真是没想到……”
陈子轻站在小院门口叠元宝,叠好就塞进黑狗身前挂着的篮子里:“世事多变。”
“那倒也是。”翠儿仓促地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曹秀才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陈子轻听到这句,没有像前一刻那样给出回应。
翠儿只带了一份祭品,她揭开搭在竹篮上的布,从里面端出一碗堆得高高的米饭,一碗肉,一盘干果,逐一摆在小姐坟前:“曹秀才,我这么摆,你不介意吧,你可以和我小姐一起吃。”
说着就拎出竹篮里的酒壶,倒了杯酒洒在两座坟前,磕了几个头,最后一个磕完没立即起来,额头贴着地面小声抽泣。
陈子轻默默叠着元宝。
翠儿祭拜完进行自我调整,她把小姐的墓碑擦擦,拿着竹篮走到陈子轻面前,递给他道:“这里面有我给你们师徒做的咸菜和糕点,管姐姐的几支发簪,还请收下。”
“多谢翠儿姑娘。”陈子轻把叠一半的黄纸塞怀里,腾出手去接竹篮。
翠儿一张圆脸蜕成瓜子脸,麻花辫改成半披散半梳起来,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微欠身:“那我不打扰了。”
陈子轻说:“才来就走啊,不留下来吃个午饭?我大师姐待会就回义庄了,你们可以叙叙旧。”
翠儿摇头,视线从他的胎记上扫过,没有抵触的意味:“不了。”
陈子轻不勉强:“翠儿姑娘一路顺风。”
翠儿对他挥挥手,他挥得更大力,也更久。
这一别,几乎可以确定不会再见了。
陈子轻掏出怀里的黄纸继续叠起来,翠儿和他也不算多亲,他就是烦这种场面。陈子轻看一眼义庄的方向,那里面的三人……
想到个事,陈子轻问系统:“我能不能用积分把我想说的话,变成这个时代的字出现在纸上?”
系统:“可以。”
陈子轻心里的一个难题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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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夜里,天边斩下一道白光,那一片区域亮如白昼。出来上茅房的魏之恕见此情形追着白芒去查看,他返回义庄敲击师傅的屋门:“师傅,有棵桃树被雷劈中了,我不清楚年份。”
一门之隔,传出邢剪浑倦的声音:“哪棵?”
魏之恕道:“林子南边那棵。”
“至少上百年。”邢剪掀开湿热的被褥,“快去扑火。”
上百年?魏之恕的呼吸快了几分,他喊醒管琼,二人背上梯子,提着木桶跑了。黑狗一会看他们跑的方向,一会看关着门的小屋,脑袋扭了几遍,还是趴回去给小主人守门。
屋里,邢剪摸了把被褥里的少年背脊:“我去一趟。”
“我也去帮忙。”陈子轻要起来,被邢剪按回去了,“你腿都在颤,下个床都成问题,能去哪。”
陈子轻拽着邢剪,借他的力量坐起来,他扶着腰揉了揉:“人多力量大。”
揉腰的手被握住,拿开,宽大许多的手掌拢上来,寸寸揉他酸软的腰,他吸着气抱怨。
“是师傅不对。”邢剪忽然侧目,“不用担心扑火的事了,要下雨了。”
……
桃树从顶端劈开,中间窜出火光,烧起来了。
管琼跟魏之恕架梯子,两人配合着泼水扑火,忙到灰头土脸也没把火扑掉,还是一场春雨帮了他们。
邢剪拿着几根粗麻绳过去,和他们一起,冒雨把桃树劈开的两半捆绑起来,打上结。
魏之恕筋疲力尽:“师傅,能活吗?”
邢剪拍树:“能活。”
“接下来你们轮流看守,”他瞪了眼隔着距离跟在他后面的黑狗,“还有你。”
阿旺耷拉着个舌头叫了声,似是在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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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焦的桃树长出了新芽。
邢剪盘算如何使用木材,义庄的老破桃木剑驱邪效果不理想,只能图个心理作用,他要换一批桃木剑震在灵堂,还要给三个徒弟一人打磨一副驱邪手串。
但在这之前得找个黄道吉日砍树藏起来,或是运走。那夜雷击,乡里不少人都看见了,早就传开了,附近道观和还没走的道士不会不希望拿走木材做令牌,做五雷镇尺,什么都不做,贩卖都是一笔横财。
他这义庄被猫猫狗狗盯上了。
怀璧其罪。
邢剪才等到最近一个合适的日子把树砍下来,当晚就有一批江湖上的人来义庄偷取,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一伙人出面阻止。
从他们时刻关注魏之恕安危的这一现象可以判定,他们是姜家人。两拨人在义庄交手。
邢剪一脚踹在抢走钱箱的人,陈子轻眼看一道寒光朝着他后心斜砍下去,身体先大脑一步扑上去用胳膊替他挡住。
陈子轻惨叫着软倒在邢剪身上,有种胳膊就剩一点皮肉挂着了的错觉,他痛得嘴唇哆嗦,要不……就在这个时候走吧,趁这次意外“受伤死去”。
还没成亲。
那又怎么样呢,成亲以后也没个合适的时候,永远都没有合适的时候。
怎么都不合适,怎么都遗憾,长痛短痛都是痛。
不如现在就走。
储存感情线的申请没拿到。
没拿到就没拿到吧,顺其自然好了啊。
可是剧情线走完的通知都没下来,走完还要等感情线的终点,不是填了答案就能走的。
不一定,处女作跟后期作品有变动不是吗。
他有种直觉,这次填了答案就会走。
耳边的嘈杂打斗声和狗吠声持续不断,陈子轻回过神来时,邢剪已经把他放在床上,吼叫魏之恕跟管琼关门窗,拿药箱。
现在就走,马上走。
陈子轻紧紧抓住邢剪的手,深深看他一眼就把眼皮合起来,召唤出任务投放板提交答案,没忘记要用张老爷的全名。
系统:“陈宿主,你这次的任务,又失败了。”
陈子轻:?
陈子轻:……………
陈子轻猛地睁开眼睛:“什么,又失败了?”
系统:“嗯。”
陈子轻两眼一翻,气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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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庄这场闹剧半个多时辰后才结束,消息被姜家其中一人连夜送去主子耳边,姜明礼去沐浴更衣,魏之恕疼到心坎里的小师弟受伤了,那火气要落他头上了。
然而魏之恕根本就没现身,姜明礼怕他跑安排人手监视他这事他知道,这次的人情他没心思理会,他在义庄做清理工作,暂时不敢直面小师弟受伤的事。
管琼也只字不提,先做手头上的活。他们都强行压着某种情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整个义庄死气沉沉的,压得人喘不上来气,阿旺连尾巴都不摇了,就在门边趴着。
屋内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邢剪盘腿坐在床边的地上,长着胡渣的下巴垫在床上人的手上。
邢剪突然去打开钱箱,叮叮当当地倒出多年攒的银子和几张借据扫在一边,找出压在钱箱最底下的那张纸,上面有他写的一行情话,小徒弟画了押,他逐字逐字读给小徒弟听,读了几遍没了耐心:“你还要师傅读多少遍?”
小徒弟那张还没他手掌大的脸比纸更白,乖顺地躺着。
邢剪僵硬地爬起来,全身肌肉紧绷,神经质地听他心跳,听了会就心有余悸地坐回去:“昭儿,师傅一直没合过眼,很困,不敢睡。”
“你赶快醒过来,师傅不打你屁股。”邢剪舔着干裂的唇,低声下气地哄着,“不能超过中午,不然师傅就要哭了。”
“师傅这大老爷们哭起来可不会梨花带雨,难看着呢。”
邢剪的嗓音越发沙哑,慢慢就没了声音,他一根根地摩挲小徒弟微热的手指,布满血丝的眼底涌出一片深冷的暗色。
那个混乱的瞬间,小徒弟那一眼是在跟他告别。虽然不知小徒弟后来怎么没离开,但他笃定,小徒弟确确实实和他告过别了。
他后来每时每刻都在想,要是那刀砍下来的时候,再快点,让小徒弟来不及挡,也挺好的。
最好是就对着他的脖子砍,一击毙命,血像水柱一样喷在要走的小徒弟脸上身上,在小徒弟面前断气。
疯了。
邢剪阖起双眼,还不如他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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